两情相悦之后,便是成婚,然后有孩子,然后厮守终生——清凉村的观念里,向来如此简单。在许多人看来,这对还拖得太久了呢。
喜筵定在大暑。去年此日,他们相识。
天很热,一帮兄弟自告奋勇地跑来帮忙装饰新房、摆设物品,顺便利用盛暑纳凉。
过年以过来人兼媒人、代理大舅子之姿指挥东指挥西的,兴高采烈的样子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新郎竟然不是他。
盛暑和意暄房里的床都不大,只够一人翻身。两人都不好意思提起这种事,还是盛大娘送新床单的时候发现了,才央求二牛来重新做一张的。
盛暑则像上次一样跟在二牛身边帮忙。
“你要好好对她。”
盛暑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二牛闭紧了嘴,卖力地锯着一段木头,汗水流到黝黑的胸膛上,除了房里传来的喧嚣外,这里刚刚似乎根本没人说过话。
但是他看到二牛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动。
盛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放心,我会对她好。”他说得极认真,像是在发誓。
二牛幅度极小地点了个头,取过刨子细细刨去木头上多余的部分。
“二二牛哥喝水了。”少女圆脸红得像个苹果,在二牛背后羞涩地低着头。
盛暑明了而笑,观察着二牛不知所措的神态,体会到过年的奇特心清。
今年盛夏的阳光,似乎都特别温柔。
* * * * *
“真搞不懂,明明就住在隔壁,干吗硬要把东西都搬到一起,今天意暄睡盛暑屋里,明天盛暑睡意暄房里,那不是很方便?”铜板双手捧着盛暑的脸盆往正屋里搬,不情不愿地嘀嘀咕咕。
“对啊,你这个方法好!我们跟盛暑去说说!”最近盛暑忙得没空给豹子起名,姑且仍然以大兽称之吧。
“可惜他们听不懂我们说话啊,否则的话他们哪还会像现在这样笨!”铜板觉得上次找仙草之行收获最大的就是它,竞然捡回来一个自己的崇拜者。大兽什么也不懂,是只地地道道的“土豹子”说什么它都信,一扫自己以前被松子嘲笑被茶杯纠正被土堆漠视的屈辱史,让它觉得整个人生都有意义了起来
“是啊是啊,要是人都像铜板大哥你这么聪明的话,我爹爹也不会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知道就好,以后多学着点儿,千万别变得和你爹爹一样笨!”
“我会的,我一定变得很聪明把爹爹气死!”爹爹以前老是说它笨,它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两只笨蛋。”松子终于受不了两只兽类的无聊对话,一振翅,飞去厨房衔枚火种,点上外屋的油灯给它们照明。
屋里的桌椅是重新上过色的,整整齐齐地靠着桌子排成两列,墙壁上四处挂着鲜艳的彩带更添喜气洋洋,长桌上摆满了明天要用的瓜果蜜饯酒水,角落处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道具——可以预见盛暑他们会被闹洞房这个优良传统搞得很惨。
“那个西瓜,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土堆发誓地上可疑的一摊水决不是它的口水。
“桃子也是。”铜板搓着手,眼睛成了红色。
“可惜没有松子不过瓜子也可以。”松子做好了预备的姿势。
“我想稍微吃一点儿,他们看不出来的,对吧?”茶杯迟疑地试探。
“没关系!”在场所有的动物一齐摇头,再一齐向着目标冲了过去。
“好粗(吃)、好粗(吃)!”土堆一边连皮带瓤地把西瓜吞进肚中,一边还不忘含糊不清地称赞着。
“铜板大哥,你这个桃子比我在山上吃过的要好吃吗?”大兽眼馋,爪子却不敢动——新来的,难免胆小嘛。
“当然,山上的是野桃子,又涩又小,哪比得上人自己种的又甜又大!”铜板三口两口解决一个,忍不住又把手伸了出去“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喂,死乌鸦,桃子是我的,吃你的瓜子去!”
松子脱了它一眼,继续低头啄起桃子。
“我跟你说了不要抢——”还没说完,这边又来了一声爆喝:“土豹子,不准你动我的西瓜!还有你,臭乌龟,你吃西瓜子就够饱的了,干吗抢我的苹果!”
一时间你争我夺,场面一片混乱。五个身影追追打打,在弄得新房乱七八糟之后,又将“战场”转移到了室外。
“你别跑!”松子一声怪叫,便要飞去捉大兽,谁都没注意到那翅膀一扑楞,竟将一件物事打翻在桌上
* * * * *
盛暑和意暄并排从村长家走出来,两人之间隔了起码有三个人的位置,并且脸上都是热辣辣的。
过年在一旁促狭地道:“你们俩害羞什么呀?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
还好他英明的娘想起这两人一个父母早丧,一个记忆全失,怀疑他们没准连什么是洞房都不知道,分别叫来开门见山地问了问,果然除了两双迷茫的眼睛外屁都没问出一个。
这事可不得了,于是盛家上下分成男女两组,分别对两位明天就要被送人洞房的新人进行紧急再教育,半天下来,终于有了可喜的成果——从大功告成留下来吃饭到现在要回家去,两人的视线只要一接触,就会在电光石火之间闪现电光万火般的光芒,然后再电光石火地转向他处。
真是可爱啊。虽然盛暑年纪比他大上一些,过年心中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张罗着自己孩子的亲事,无比自豪。
“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可有的忙呢。”村长和家人送出他们老远,不放心地叮嘱着大事小事。
二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仍是不断地盘旋起今日受到的“震撼教育”
“不好了不好了!”邻居汪大婶老远跑过来喊着盛暑与意暄的名字“你们家的屋子着起来了,我那日子正汲了水救火呢,快去看看,快!
众人闻言大惊,盛暑和过年三兄弟对视一眼后,飞快地往目的地跑去。
意暄自然随即跟上,却被村长拉住了手臂“娃儿,你留在这,他们几个小伙子在就行,你过去也帮不上忙。
意暄摇着头着急地道:“不行,那是我的家。”她理应自己保护。
村长看到她坚定的表情便知道功也没用,不得不松了手。“去吧,小心点儿。”
意暄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心急如焚地往家里疾奔而去。
家宅正在被火吞噬。
几个熟悉的人影进进出出地汲了水、折了大树枝去扑火。
这样的篱笆院落,这样的朴素平房,这样的火光冲天
似曾相识。
火愈烧愈烈。
仿佛曾有过这样的一场夜空中的大火,一场撕心裂肺的大火——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意暄站在火场之外,怔忡地看着几步之遥那意图焚毁一切的熊熊烈焰。
好热,好热。许久都没有这么热了,什么时候结束的?对了,是盛暑来了之后。那什么时候开始的?奇怪,为何她记不起来?小时候,好像没有这毛病;小时候,好像不住清凉村
一道稚嫩的痛苦哭声从记忆深处摹地钻出来,刺得头好痛。
那是弟?再有三个月就满两岁的弟,一挠下巴,就会格格笑的弟,出门前死缠烂打不肯下她脊背的弟,只要塞一个萝卜在手里就会满足得不吵不闹的弟他或许还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他只是觉得被烫到了,好痛,好痛对不对?姐多想过去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真的。
但是,哪来的弟?
然后是女人凄厉的尖叫,有两个声音,低沉的是娘,清脆的是姑姑。
娘好温柔,粗糙的手能把野菜鸡骨头做成世上最美味的佳肴,能把散乱的头发梳成好多漂亮的花样,能把每个饿得睡不着的孩子拍哄得沉沉地睡去。
姑姑好漂亮,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醉到人心尖上去。姑姑每天绘声绘色地念着四书五经,只要辫子那么一甩眼神那么一溜,所有的叔叔都会围着她转,她学了好久,都学不会,姑姑开心地笑“阿暄现在还是小孩子呢,长大了就自然会了啊。而且我稀罕那些吗?哼,我谁都不爱!”那么姑姑爱谁呢?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姑姑爱的那一个,要到后来才出现。她宁可永远不知道的,那是一场灾难,好大好大的灾难。
然后是刀剑相击般的嘶吼。娘常笑爹一介书生却偏有武夫般的嗓子,那时爹总是温文地笑了笑,捧起他那宝贝茶壶替娘斟个满杯。爹是最能熬痛的,但是现在他却叫得这样大声,这样惨烈。她藏身的这个方向看过去,隐约只能望见爹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细瘦的胳膊不停地挥动,像是要驱走什么牛头马面,粗布烂衫还是补了又补的那一套,上面缀满了火球,绚烂至极,残忍至极。
“哈哈哈,好一场大火啊。”那穿着怪异戎装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年男子,看戏似的开怀大笑。
“只要大王您满意,小的就算再烧个十间八间民舍,有又何妨?”身边那人,持着火把,一脸的诌媚。那张原本方正却扭曲了的脸,赫然便是——
“夏兄弟,你们一家人的救命之恩,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受了重伤的男子感激涕零。
“夏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当思纵横千里,如今西南大乱,盗寇纷起,正是豪杰辈出,英雄用武之时!”他比实际年龄还要沧桑的脸上踌躇满志。
“夏兄弟,弟妹,请你们将令妹许配给我,我虽然长她许多,家中也有妻室,但是我发誓今生今世,必定善待于她。”爹爹勉强点了点头,姑姑的心开了花。
“他说,要到建立功业有能力之后才来明媒正娶,他——不忍我跟他受苦。”姑姑含羞带怯,心事也只敢对不懂事的孩子说。
建功立业,好遥远的词儿,那要多久啊?
“不管多久,我都等!”姑姑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
战事愈演愈烈,战火驱赶着邻人离乡背井地去逃难,可是姑姑不肯走,一心等她心中的英雄归来。
爹和娘自然也不肯抛下她一人,方圆十里之内,只剩这一户人家。
“这样也好,家里清静。”娘端着只满了碗底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说的是,少了私塾里凋皮的小鬼捣蛋,我也好专心教阿暄学问_女孩子家也要多读书,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咱就靠这个女博士光耀门媚啦。”
天下太平,什么时候会天下太平呢?
他终于回来了,一身甲胄光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姑姑开心,全家也开心,杀了最后一只老母鸡,拔了最后一块菜畦里的菜。
“再过几天,咱们就跟你姑父享福去!
虽然生不逢时,爹却总是开朗的。
这样的世道,不开朗,谁又过得下去呢。
“明儿是六月十五,是半年节,阿暄,去隔壁镇上看看还有糯米红面卖没有,咱做半年圆吃。你拿这个去换!”娘塞给她的是姥姥在她一出生就给她箍上的项圈。
“你们大伙儿一块儿去吧。”“姑父”说了好几次。
爹爹坚持不肯,说是要好好叙叙旧。
买好了娘要的东西,翻了一座山回来,迎接她的,不是家人安贫乐道的笑脸,而是一片火海,火海岸边,她的未来姑父手持火把,笑得猖狂。
“阿重,阿重,你在哪里?”这是姑姑最后的呼唤,深情而急切。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整间屋子倾倒,覆上了几个最最纯洁的肉体,共同化为灰烬。火星蹿到半大高,洒落在视野所及的每一处旷野,像是替她倾泻始终不曾流出的泪。
惊心动魄的演出终于结束,只有那伙满身盔甲的大汉的笑声响彻四野。
几条微不足道的性命换来“大王”和他下属们的满意,值吧?值吧。
“干得好!你这种六亲不认的人,够狠,够绝情!我最喜欢!”那大王赞许地拍着“姑父”的肩膀,口气中有说不出的得意。
火愈烧愈烈,愈烧愈烈。
她一动都不敢动,也动不了,她只觉得好热,好执
“意暄!意暄!”
在盛暑焦急的呼唤声中,她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了许久才想起身在何处。
“火——灭了吗?”
“灭了,刚刚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外屋的家什烧掉了大部分,其它的都没事。你还好吧?有没有感觉不舒服?”闻讯赶来的年轻人才救完火,就见她晕倒在火场外,真是把大家都吓了个半死。
她恍然,望着纯白的纱帐低哺道:“下雨啊对哦,夏天本就是经常下雨的,经常下雨。”为什么那天就没有下雨呢?为什么?
“意暄,你——”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眼中有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
她看向他那张俊秀纯朴的脸上满是焦虑,微微笑了笑。
“我没事,刚才可能是给烟呛了几口才昏过去的吧”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里面救火的都没觉得怎样,怎么她一个在篱笆外旁观的人却被熏得昏了过去?
盛暑却放心地点点头,没想那么多。她说的,他总是信的。“你刚才脸色白得可怕,现在好点儿了,先把这杯水喝完,明天”他搔了搔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这小子都要成亲了,嘴还是那么笨!在场的众人不禁大叹。
“好了好了,既然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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