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茵一脸错愕,他就知道又要浪费一番口舌了。“我不是你爸的儿子,只是很不幸我妈刚好嫁给你爸,这样你懂了吧?”
噢翻译成白话文即是拖油瓶。
雪茵这才恍然了悟,原来他们是为情势所逼的无血缘兄妹。
“我爸爸为什么没来?”他脚长又走得好快,雪茵不得不小跑步方能跟上他。
“他在信中没告诉你吗?”
“没有,他只说急着想见我。”老天保佑,千万别如奶奶所推测的,真出了什么事才好。
“当然急了,医生说他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呃,那是上个月说的,现在应该剩两个月才对。”肯尼中文不大溜,一句话总夹杂几个英文单字。
幸好雪茵英语不错,两人交谈起来,并不觉得特别困难。
“他他得了什么病?”艳阳如刺,雪茵两手紧握,在朗朗白昼下轻轻颤抖。
“肝癌。”肯尼一次说得不痛不痒。
吓!雪茵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成惨白。
“怎么会呢?他才五十出头,正值壮年”“谁规定年轻就不能死?”肯尼极没礼貌地打断她的话。“有的小孩出生才几个月就”
“我爸爸现在人呢?”跟这种人说话根本不必客气。标准的自大狂兼自私鬼!
“在家里。”
“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雪茵已经开始怀疑她爸爸的病,是他蓄意造成的。
“像他病成那样,待在医院只是白白浪费金钱而已。”他吊儿郎当的德性,真是让人火大得想一巴掌轰掉他的下巴。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换成是你,你也希望别人袖手旁观,让你活活病死吗?”雪茵温怒得两颊徘红,紧咬着下唇,急促喘着大气。
“嘿,你”肯尼本想马上出言顶回去,忽然发现她生气的模样居然好看极了。
这女人从外观综合看来,可以说毫无诱人的本钱,宽大的眼镜,外加松垮长及小腿肚的过时洋装,浓密的刘海几乎盖掉半边眼镜,但是,为何她看起来却教人打从心底舒服极了?
肯尼也不管是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伸手取下她的眼镜,拂开她的刘海,还动手扯了下她的裙摆。哈!
原来她竟败絮其表,金玉其内,简直就是现代灰姑娘嘛!
“明天带你去换一副隐形眼镜,顺便把头发修一修,有时间的话”在他巧手改造之下,保证可以让她麻雀变凤凰。
“不必了。我很好,什么都不需要,谢谢你的好意。”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陪在她爸爸身旁。
“又生气啦?”没想到她外表柔弱,脾气却挺大的。
肯尼不知哪根筋不对劲,居然对她越来越有好感。
“没有,只是心情不好。他毕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会了解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雪茵主观地断定,肯尼和她爸爸的感情想必不大好。
“你说这话就大不公平了。”肯尼族身拐进停车场,掏出钥匙,打开停在通道旁的一部白色宾土,示意雪茵上车。“你爸爸一病三年多,若非我妈妈、三个弟弟和我轮流照顾;你以为他一个肝癌末期患者凭什么活到现在?没良心的女人!”他以长串细碎的美语表达严正的抗议。
“你还有三个弟弟?”那么多?
“对啊,我上一个老爸成天喝酒闹事,不爽就拿我们兄弟出气,还好有四个,可以轮着让他揍,不然早就被打死了。”他忿忿地,玩世不恭的俊脸上颇不搭调地泛起一抹阴郁。
大概是怒火未消的关系,他猛踩油门,车子在熙攘拥挤的街头,呼啸地飞驰了起来。
天!他车是怎么开的?红砖道、路肩、小巷,哪儿没车往哪儿钻,完全不把路旁的警告标志当回事。
“你开慢点好吗?”雪茵双手紧握车顶上的把手,吓得差点得心脏病。
“你不是急着回去看老爸?女人真难搞。”没辙啦,把车重新导人正轨。
还好,他们住的社区离机场并不大远,肯尼狂奔了二十分钟后,只花十几分保持正常速度,便已回到他们位于蒙特利公园附近的小洋房。
“下车吧,待会儿见了我妈记得行九十度大礼,她那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小了点。”肯尼调皮地指指心口,顺便扮了个鬼脸_很简单又有些恶作剧的举动,竞令雪茵对他的观感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妈,她是雪茵。”
雪茵随声望去,见半开的纱门内站着一名银发苍苍的老妇,端着双犀利的眸子,冷冷打量她“您好。”雪茵乖巧地听从肯尼的建议向她行礼如仪。
“进来吧!”她的华语出人意表地字正腔圆。
“八十分。”肯尼附耳低声鼓励她“再接再励,切记扮小一芙乖,保证一切。”
雪茵心湖一阵忐忑,还没见到她父亲之前,已因屋内典雅细致的装渍摆设以及纤尘不染的洁净光鲜震撼不已。
较之台湾东部乡下的四合院,这座小洋房显得清朗明亮,高贵而不可亲近。
她一身乡巴佬的穿着,置身其中,格格不入地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爸爸已经等你很久了。”肯尼的妈妈招来女佣接过她手中的简单行李,即带她到二楼底端的一间偌大卧房。“不要聊太久,他需要充足的休息。”
房门自身后阖上,轻得没声息。肯尼的妈妈一秒钟以个想多停留,即退到楼下去。
宽敞静温的卧房,只剩下他们父女俩,太静了,雪茵可清楚听到她爸爸低低的呻吟与含混的鼾声。
她缓步向前,一边忖度着该用哪句话当开场白,你好?爸爸你好?还是
“是雪茵吗?”躺在床上的他突地侧过身子,笑吟吟地伸出双手。
“爸爸!”天!他好瘦,瘦得几乎不成人样。
凹陷的大眼令他的黑瞳格外深送如汪洋,高耸的鼻梁和颧骨益发衬出鲜明的五官冷峻逼人。
雪茵伸出冰冷的小手握住他的。“你怎么会病成这样?”
“所以我才急于在有生之年再和你见上一面。”她爸爸拉着她坐到床沿,柔和的目光满溢着慈祥悲伤的水雾。“十年了,我的小女儿果然如预期地长得妹妹玉立。你妈妈她常回去看你吗?雪茵黯然地摇摇头。“妈妈不要我了。“不会的,她只是也许,她比较忙,所以才没空回台湾”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想过她。”这是违心之论,但雪茵却故意说得十分潇洒。
这么长的日子,她的确已经很习惯无父无母的日子,邻家的孩子、学校的同学也全视她为孤儿。
幸运地,她并没因此而遭受旁人的欺侮、讥笑,反倒获得许多可的贵的友谊。渐渐地,她已不再夜半醒来,惊惶无措于孤子一人,也不再躲到角落暗自流泪伤心。
可,她仍旧揪心地思念着她的父母,即使岁月无情递檀了三千多个日子,那种绵密的骨肉亲情,依然挥之不去。
望着她的父亲,她好想大声责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如同哽在喉间的刺,她无法吐出亦吞咽不下,只能无限伤怀地默然以对。
“是吗?”他抚起干皱的脸颊,满是愧疚。“你也没想过爸爸吗?比起你妈妈,我甚至比她还不负责任。”
“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你还是安心养病,等以后”雪茵哽咽得无法往下说。
“以后就没机会了。我知道你搭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定是累惨了,但是有些事,爸爸不得不”
“够了,你应该休息了。”肯尼的妈妈霍地打开门,走了进来。“你也下去冲个澡,准备吃晚饭。”
“我想再陪爸爸聊聊”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下去!”她尖锐的嗓音像打地桩一样插进雪茵心里。
“你先下楼吃饭吧,晚上咱们再谈。”雪茵的父亲似乎挺怕这个外国老婆,说话时眼光都不敢正视她。
“是的。”雪茵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房外的甬道,正准备下楼时,肯尼的妈妈又唤住她。
“你的房间在另一头的最底端,去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吃饭时女佣会去叫你、对了,你不必勉强叫我妈妈,叫我玛俐阿姨即可。”
“喔。”雪茵浑身冷意地望着她舞台妆扮似的一张脸,深途的眼窝,涂了厚厚的紫罗兰眼影,两道微褐的眉既长且弯,银光粉紫的唇膏呼应她一身的紫,唇线夸张了本来已经嫌大的嘴巴。
经她不友善的杏眼一瞪,雪茵直觉她是迪士尼卡通灰姑娘中张牙舞爪准备大肆蹂躏小女孩的后母。是的,她一定来不及卸妆就从银幕走出来,瞧!她的指甲利利长长,红得好吓人。
“还不快去!”玛俐从下到上不快不慢地扫了雪茵一眼,视线停留在她一双皮面已经剥落的鞋子。
她包准已打从心底瞧不起她了,自她眼皮低垂的轻慢神色,雪茵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你没有别的鞋子了吗?”她的眉头一点也不掩饰对她庸俗廉价穿着的鄙夷。
“没有。”这是她的学生鞋,照损坏的情形估算至少还可以再穿两、三个月没有问题。
尽管她爸爸寄了不少钱给她奶奶,但为了掩婶婶的耳目,奶奶便不得不委屈雪茵,要她学着刻苦勤俭,等将来自立门户之后,再好好补偿自己。
多年来,她已很习惯如此纯朴却也不算大拮据的生活,连奶奶要她买双新鞋,打扮光鲜亮丽点再到美国来,都被她给婉言拒绝了。也许有一些赌气的成分,她就是要她爸爸看到她形同孤儿似的寄人篱下,过得一点也不好。
怎知,她爸爸居然唉!罢了,人家要看扁她就随她去吧,反正她也没把玛俐和她的一大群拖油瓶放在心上。
她迅速瞄了雪茵的脚,精准判读。“二十三号可以吗?”
天!她穿的的确是二十三号鞋。她的眼睛戴有隐形的皮尺吗?
“可可以。”不知怎地,雪茵忽尔有点怕她。
“我一会儿叫女佣送到房里给你。”她实在很不客套,话一说完旋即转身离去。
雪茵怔仲地瞟向她庞大壮硕的背影,从楼梯口沈甸甸地抬级而下,内心不禁涌起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