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甫歇,清晨,几名梅庄奴仆正忙着铲雪,府门前的石阶深埋在数尺白雪里,又湿又滑,好些回都让忙碌的奴仆摔了个大跟头,沾了一身湿不说,雪水的冰寒才是最教人吃不消的。
冬季正式降临了呢。
“好冷”嘴里哈着热气,想让冻得僵直的十指恢复些许知觉,奴仆甲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快成了冰棍。
“赶紧铲一铲,到厨子那儿讨杯热梅子酒再说。”奴仆乙打着冷颤,加快手边动作,一思及等会儿咕噜灌下肚的热梅子酒就心生雀跃。
那酒酒醇味香,可是梅庄四当家亲手酿制,并且大方赋予梅庄人无限制喝到餍足的权利,想起来就觉得身为梅庄人真是天大的幸福呵,尤其是在冻死人的冬月,这种幸福感不知羡煞多少其他商行的长工、奴仆。
“对对对热梅子酒、热梅子酒”奴仆甲精神一振,好似胃里已经有了暖烘烘的梅子酒正在温暖他。
两名奴仆铲完梅庄门前半块空地的雪,就听见远处传来喀哒喀哒的马蹄踏踩声,他们抬起头,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
马车走得慢,车厢上醒目的金字对联倒是被破云而出的日头照得闪闪耀眼,只消一眼,乘客的身分已经一清二楚。奴仆甲乙有默契地拎着铲具,退到石阶上,而马车也正巧停在梅庄正门口。
车帘掀起,一名发梳双髻、丫环打扮的俏姑娘跳下马车。
“铢姑娘,你今年来早了。我们四当家还没醒噢。”没等俏姑娘开口,奴仆乙已先说道。
被唤作铢姑娘的女孩瞠着乌黑眸子,水灵灵的模样总是让奴仆甲乙脸红红、心跳跳,尤其这一、两年,女孩的身形越发娇俏美丽,在梅庄里造成不少青年的爱慕暗恋。
她自幼卖身子程府,冠程姓,单名一个铢字。
“咦?梅四当家还没醒?可是我家主子说,程府的梅树都绽了,所以才让我送来拜帖呀。”轻轻软软的娇嗓透着疑惑不解。
“今年四当家醒得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以往这个时日,梅四当家早就醒来打理梅庄上上下下的事务了。
“但是拜帖一定得交到梅四当家手上呀,否则我回去得挨骂了。”程铢为难的小脸看向奴仆甲乙。
两人自是见不得美人蹙眉,齐声忙说道:“要不这样,四当家神智虽没醒,但人是醒着的,你这张拜帖同样可以亲自送到他手上,如此一来,你家主子也没理由骂你了,好不?”
“好呀!”小美人笑靥绽开,像朵花似的。不过她不是很理解那句“四当家神智虽没醒,但人是醒着的”只以为梅四当家是睡晚赖床了。
奴仆甲乙领着程铢进府,不时唤她小心脚下雪滑。
忽地
“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轰天巨响由梅庄某处炸开,吓到了小姑娘程铢,脚下一滑,俏生生的娇臀眼看就要摔在硬石上
尖叫声由程铢红唇逸出,而且叫了长达半刻也太久了一点吧?按理来说,要摔也早摔了,哪来的闲工夫让她吊嗓子?
嘴里还在叫嚷着,原先预期会摔疼而紧闭的水眸缓缓睁开一丝缝隙,湛蓝的天空仍是悬在头顶,她的身躯也没有摔落的感觉,像是停住了?
眸子尽数张开,这一瞧,才发觉头顶的天空多了一片庞大乌云,正将她的身影给密密遮盖,然后,程铢察觉到不对劲她的腰臀处怎么多了一个东西在支撑着?感觉起来像是巨大的男性手掌!
还没来得及闭合的檀口爆出另一波更剧烈的尖嚷!
手掌不耐地撤回支撑,让程铢得偿所愿地摔到石阶上,尖嚷声也在“哎呀,好疼!”的痛呼中停止,梅庄恢复了宁静。
“严管事!”奴仆甲乙虽担心程铢,却也没忘了梅庄的规定,先朝职位高出一等的梅庄管事梅严行礼,待梅严颔首后,两人才手忙脚乱地扶起她。“铢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疼了?”
“有事,好疼方才不是有人接住我了?为什么收手!”呜,好疼她的腰挺不起来了啦
“因为你的叫声太刺耳。”回答的人是梅严,正是那个接住了她,又突然收手的罪魁祸首。
“我的叫声刺耳是因为我害怕摔疼了,你竟然不懂怜香惜玉,还将手收了回去,你可恶!”程铢忍着腰臀泛痛,擦腰开骂,虽然身子矮了眼前男人一大截,可她的气势没输半分。
梅严虽没有发出任何轻蔑哼声,但他的表情也相去不远。“这是让你住嘴最快的方式。”峻颜一转,看向奴仆甲乙“梅勤、梅劳,这名姑娘是何人?你们为何擅自带人进府,不知道这是犯了庄规吗!”
“严管事,你是梅庄新聘的人,自是不认得铢姑娘,她是城北程府派来送拜帖的姑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上梅庄一趟。”
“拜帖?给谁的?”
“四当家的。”
“那么,可以请她出府了。四当家正睡着,所有帖子一律谢绝。”
“严管事,程府的拜帖和其他人的帖子不一样。”奴仆甲梅勤凑到梅严耳畔低声道。
“有什么不同?”悔严挑着浓眉。
“程府的拜帖,四当家年年必收、年年必到,我想今年也不会例外。”
梅严脑中快速思索城北程府的底细,若他没记错,程府与梅庄并没有任何生意上的往来,几乎可以算是毫无利益牵扯,依梅四当家的性子,会浪费时间在程府上吗?这几个月他接手辅助梅四当家打理帐册的工作,花了三天将所有敌对或合作的商行全烙在脑中,应该是不会出差错。
“严管事,我知道你现在的疑虑,基本上,程府和梅庄的生意往来,四当家从不假他人之手,所以你会不清楚是很正常的,等过了这个冬月,你就会明白程府和梅庄的密切关系。”奴仆乙梅劳也凑在他另只耳朵旁咕哝“再说,程府和梅庄不是合作上的关系,帐册上没有程府的记载也是理所当然。”
“不是合作上的关系?”
“程府和梅庄交恶的事情,全城都知道呀。”
梅严是外地人,加上才进梅庄不久,当然没听过这档事,只是他再驽钝也明白梅勤、梅劳一番谈话里的矛盾既然交恶,为何程府年年的拜帖都接?这于情于理都不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梅劳又轻而易举看穿梅严此刻脸上的疑问,压低声音道:“四当家可爱与程府斗了,就像猫戏老鼠一样,要在掌心里玩哩。”这句话自然不能让程铢听到,否则话一传回去,怕又是一场大战。“所以你千万别拦下铢姑娘的拜帖,四当家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程铢只听到后头那句话,小巧下颚高高抬起“劳大哥说得是,拜帖没及时送到梅四当家手上,这罪名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劳大哥、勤大哥,咱们快些去找四当家吧,等会儿我还得上街去替主子张罗些用品。”可没时间在这里和一个无礼的男人相看两相厌。
“也对。严管事,没事的话,我们先走不对呀,严管事是专司四当家大小事务的人,要找四当家,问严管事不就好了?”还花什么时间去找人,梅庄那么大,谁又知道四当家睡到哪房哪厅去了?
听到又得有求于梅严时,程铢噘起了红唇,不悦的神情全镶在花颜上,小姑娘的任性一览无遗。
“我不急,我们自己去找就好。”前一刻才说自己等会儿赶着替主子张罗其他事,这会儿又说不急,小姑娘的心思也着实令在场大男人们费解。
“四当家在侧厅里,刚刚还趴在桌上睡,现下兴许仍在。”梅严倒也没有卖关子的打算,公事公办。
看,简单一句话不是省了大夥很多工夫吗?梅勤、梅劳喜孜孜地想着。
“多谢严管事。铢姑娘,走吧。”
“喔。”红唇抿了抿,跟着梅勤、梅劳的脚步走,不过当眼角余光瞄到身后的梅严,一双柳眉很不客气地拧皱起来。“你跟来做什么?”
“我是梅庄人,踏在梅庄的上地上,这也需要姑娘的同意?”梅严不是故意要跟着他们,而是恰巧也要去找梅四当家谈正事。
“你”当然不用,现在踩在别人地盘上的是她,的确没什么立场吼他。程铢一甩头“哼。”气氛有些凝重,梅勤为了打破尴尬,佯装兴致盎然地问道:“铢钴娘,你家主子这回又要请四当家过府去叙旧兼赏梅?”
“我主子才没那么好的兴致,要不是去年梅四爷将一些向来与程府合作愉快的店铺给弄垮了,我主子宁愿与梅四爷毫无瓜葛。”程铢揣测着自家主子的心思,据她这些年的了解,应该是如此。
“商场上原本就是弱肉强食,这点你家主子可怪不得四当家。”梅劳就事论事。
“话虽如此,可梅四爷的手段太狠了,这让我家主子看不过去,俗话说行商有道,大家都是糊口饭吃,犯不着断人生路。”这是她家主子的名言,拿出来献献宝。
“可我们梅氏家训可不是这么说的,第二十五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四当家不过是奉行这句话。”
谁不知道你们梅庄的人被洗脑得多严重,反正只要与钱谈上关系,梅庄人就可以泯灭天良。程铢在心底嘀咕。
瑞雪初霁,放眼望去的园林都覆上白绵绵的雪衣,悬垂的冰柱是浑然天成的水晶帘幕,这个时节,梅庄看来有些冷清,毕竟梅庄是靠花为生的花商,冬雪一降,百花尽凋、绿叶已枯,热闹的景象全得等待明年初春才会重来。
虽然她程铢没缘也没钱在繁花时节上梅庄赏花那笔费用可是她两、三个月的薪俸,她才舍不得将血汗钱砸在看几朵花上头然而一年之中,她却有幸在冬月被“请”入梅庄,为的就是替主子送拜帖,只不过这个季节什么鲜艳的牡丹也瞧不见呀,呜。
四人穿过架设在两座府邸中间的天桥檐下,由这处眺去,不远的荷池也不见半点绿意,浓雾弥漫其上,颇有飘渺不知湖水寒的意境。
程铢指着雾气蒙胧的池面“如果是荷月的时候来看,一定很美。”呜,可是梅庄收费好贵,为什么她家主子从不让她在冬月以外的时节来梅庄送拜帖?
“那是当然,不只美,还很香呢,我们梅庄的荷莲可是城内一绝,不过要赏莲,自然得到荷亭里,一边喝藕茶一边剥莲子,那才是享受。到梅庄赏荷,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欢迎携家带眷噢。”梅劳附和的同时还不忘替自家拉生意。
呜,天价。
程铢自我安慰也自欺欺人地回道:“不用了,我们程府自己也有荷池。”只不过少到只有荷花两、三枝。“对了,勤大哥、劳大哥,为什么我家主子从不在其他月令邀梅四爷过府?他不掌事的月份不是比较清闲吗?”
“铢姑娘,这个你该问自家主子吧?”梅勤和梅劳失笑道。
“我家主子不肯说,只交代我别多话。”可是她好想在其他月份被请进梅庄,就算只是不小心瞄见几朵牡丹她也高兴,这样等于净赚二十两银子耶!
“我想程府王子大概也知道,在其他月份来邀我们四当家做客压根没有任何意义。”
程铢仍是一脸困疑“为什么?”
“四当家还在睡呀。”两人答得理所当然。
“还在睡?叫醒他不就好了?”
梅勤、梅劳这回可笑得不客气,眼见偏厅就到了,他们不答反道:“你自个儿去叫叫看罗。”两人推开门,将程铢领了进去。
侧厅里相当暖和,几个火盆子烘煨着热气,与门外形成了对比强烈的温暖与冰寒,厅里的桌上伏卧着一道白色身影,披散的长发不仅垂落双肩、双臂,甚至像是流瀑,披泄在桌面上。
“四当家,程府的铢姑娘送拜帖来了。”梅勤轻唤桌上动也不动的睡人,可是没得到半分回应,他伸手摇了摇梅四的肩。“四当家?”
“唔”好半晌,趴在桌面的梅四有了反应,轻轻呻吟嘟囔,换个姿势再睡。
梅勤、梅劳同时瞧向程铢,饶富兴味地看着那张傻愕的俏颜。
“你们确定那个人是梅四爷吗?”怎么跟她以前送拜帖时所见到的梅四爷不太一样?
“再确定不过了。你没瞧见他袖口上精黹的白梅绣吗?全梅庄只有四当家有,这可是咱们二当家重金差人替四当家缝上的。”
“可是梅四爷不是应该那样怎么是这样那、那个梅四爷又是怎么回事?”一堆那样这样,连程铢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样。
“就说了今年四当家还没醒嘛。”梅勤还是只有这个答覆。
“那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今天、明天、十天后,或是下个月?”梅勤、梅劳有默契地一耸肩,不负责任大猜测。
“怎么这样!”
程铢的叫嚷让趴在桌面上的人有了苏醒迹象“唔好吵”
见状,程铢提起裙摆奔近他“梅四爷!我是程府的程铢呀!我奉主子之命送拜帖给您了,您快别睡了!”
“程府又到了冬月吗?”很勉强地,梅家小四梅舒心终于拉开了脸颊与桌面的距离。
“是呀,昨天才下完了今年第一场瑞雪。”程铢忙回道。
“为什么我还是好困”
是呀,以往在瑞雪初降的前十日,梅舒心早就摆脱九个月的睡样,正式接掌梅庄接下来三个月的大小事务,可是今年他不仅醒得晚,甚至连梅庄的梅树也随着他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花苞都还没结一个哩。
明明睡了九个月,但他还是觉得困。
右颊又黏回桌面,展开另一场冬眠。
“梅四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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