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聚贤庄,首先可以看到一道高大的牌楼。左右两根圆柱顶天立地、雕龙刻凤,正中镂着一幅对联,右边是“月明星稀,鸦雀南飞”左边是“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牌楼的顶端横安着一块白玉石板,上面镌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聚贤庄。”
进了牌楼,沿着平整的大道行上半个时辰,人烟渐渐密集起来。及至庄中心时,俨然是一个繁华市井的模样,但见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般有酒肆茶房、歌楼饭馆、烟花柳巷、石桥绿水。殷商巨贾、贤人能士、布衣百姓来来往往、络驿不绝。
坐上一顶香藤轿,挂上青绢纬幔,行上一刻钟后,喧哗之声渐渐不闻,风掀轿帘,将莺声燕语、闲花幽香送米。
然而,去年天气旧亭台,物是人非事事休。
皇甫翩翩坐在晃悠悠的小轿里,再也没有了往日新奇、快乐的情怀聚贤庄越近,她的心就越不安,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鸟,扑着翅膀想逃出去。
轿终于停了。聚贤庄的灵魂所在之地到了。唐玉清跳下马,亲自将皇甫翩翩扶下轿来。
脚刚踏地,一抬眼,就看到了背靠着粉墙而立的安戏蝶。
皇甫翩翩呆住了,光线并不刺眼,可她什么也看不到。气势宏伟、庄严肃穆的楼台殿阁、出门迎接的奴婢侍从、搀着她的胳膊的唐玉清,统统消失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了他与她。她开始明白她之所以害怕来聚贤庄,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害怕见到他。
安戏蝶双手环抱在胸前,牙齿咬得格格响。醋意像汹涌的潮水,扑息了他满腔重逢的喜悦。迎上前,一拱手,问了声好。嘴角依然挂着那懒散的笑容,眼里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意。
唐玉清撇了皇甫翩翩的胳膊,回了个礼,欣喜地笑道:“安兄,许久不见,小弟十分挂念。这次相聚,定要不醉不休,一来以示相思之情,二来聊表区区谢意。”
“何谢之有?”
“小妹翩翩多蒙你的照顾。有劳了。”
“皇甫姑娘早已自行谢过我了。”安戏蝶冷笑道。
“哦?”唐玉清并未深究他的话意,一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入庄详谈。”
安戏蝶彬彬有礼地笑道:“皇甫姑娘先请。”嘴上尽管说着,眼睛并不看皇甫翩翩。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瞧过她。
皇甫翩翩被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激怒了,紧咬下唇,堵住即将出口的辩驳,昂首率先走入庄去。她对这儿很熟悉,并不需要人指引,径直穿过栽满柏树的庭院,踏进了装饰得素净淡雅、专为重要客人准备的偏厅。
旁边,早有机灵的丫环设上座、看香茶、备点心。
唐玉清在主位坐下,略微与安戏蝶寒暄了几句,便起身道:“安兄请稍坐片刻,待小弟去向父亲大人问声安,之后再与安兄设宴洗尘。玉妹,”转向皇甫翩翩,声音更为柔和“你代我好好招呼安兄。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身影甫一消失,大厅的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安戏蝶纹丝不动地坐着,眼也不眨地望着皇甫翩翩,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危险的热情。皇甫翩翩坐立不安,心浮气燥地绞着衣角,不知如何躲避那无处不在的逼人的眼神。再也忍耐不住,她霍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安戏蝶身形一闪,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
“不!”猿臂一伸,他将她拥入怀中,搂得那么紧,仿佛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翩翩,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不”她挣扎着,不容自己迷失;可是,他的声音是那么沙哑,让人心痛得想落泪。
“跟我走,翩翩。”
“你真卑鄙”她捂住脸颊,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我真后悔跟你去永州”
“不管你去不去,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的。对你,我根本用不着春葯。”
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头上,皇甫翩翩平地里打了个寒颤,用力挣开他的束缚,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对葱绿,也一样吗?”
“傻瓜!那是不一样的!”安戏蝶倾身向前,温柔地搜寻着她的眼睛“我只要你跟我走。”
“不!”尽管他的声音充满磁性,不容抗拒,但跟他走的后果,她早已看得透彻。
“为什么?”
“”她扭过头,不看他。
“舍不得唐玉清?还是舍不得他带给你的一切?”他的语速极慢,字字清晰、有力,毫不留情。
她无法容忍被他一语道破心事,右手一扬,重重地打了他一耳光。
安戏蝶高扬起右手,俊脸阴沉得可怕“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给女人打过。”
“你可以打回来!”她倨傲地将头扭向一边,将半边粉脸呈现出来。
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将掌化成指,轻轻地,柔柔地,在她脸上抚了一下“你瘦了。”
她执拗地站着,不允许自己接受他的温情,可是,心却不听使唤,跳得越来越快,变得越来越柔软。
“问问你的心。”他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心,伸出右手,点着自己的左胸,再一次重复“问问你的心!”
她差一点就要动摇了,正在这时,一个出谷黄莺般娇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嫂嫂!你在哪里?”
话音刚落,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跑进厅来。只见她翠环新整,粉面初匀,上穿一件玉色比甲轻衣,腰系一条绣有菡萏的罗裙,脚踏凤嘴弓鞋,恰似一朵刚出岫的轻云,清新可人。
这是唐婉清,唐玉清的胞妹,年方二八,和其兄一样,心思极为纯正,从来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压根儿没有察觉出大厅的异样,亲热地拉住皇甫翩翩的手,欢天喜地地叫道:“嫂嫂!”
安戏蝶冷笑一声,极为不屑地扯过一张退光漆的交椅坐下。
皇甫翩翩窘迫不已,如芒刺在背、针毡在坐,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从前她并不觉得这称呼有什么不妥,嘴上必然要嗔怪,心里却还有些暗暗的欣喜。而现在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啊。
唐婉清自顾自地高兴着,叽里咕噜讲了一大串话后,才注意到一旁的安戏蝶。他那似笑非笑、淡定自若的模样让她又好奇又迷惑。诚然,他不如唐玉清那般漂亮、细致,但他那张稍带风霜的脸和那双好看的眼睛,更令人着迷。不知不觉地,一缕柔情悄悄地系住了她那情窦初开的心灵。敛翠袖,仪态万方地施了个礼,娇声道:“这位就是戏蝶哥哥吗?婉清这厢有礼了。”
安戏蝶欠身而起,淡淡地回了个礼。
唐婉清一心想跟他亲近,又不敢太直露。袅袅娜娜地走至茶几旁,亲自斟了两杯香茶,一杯奉了皇甫翩翩,另一杯用纤纤十指捧着,递与安戏蝶,娇娇怯怯道:“戏蝶哥哥,请用茶。”
安戏蝶道声谢,大大方方接了,慢慢品尝。她的好感,他能感受,但不想拒绝;怀着一丝恶意,他一心想看看皇甫翩翩的反应。
皇甫翩翩端端正正地坐着,捧着茶杯,手直发抖,唐婉清的娇声俏语,变成了绣花针直刺入她的耳内。忍无可忍,将茶杯放在几上,左手支着额头,站起身,道:“婉清妹妹,我有些头疼,想先回房休息。”
唐婉清忙起身,关切地搀住她的胳膊“嫂嫂,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皇甫翩翩恨她左一声嫂嫂,右一声戏蝶哥哥,叫得人又烦又闷,拨开她的手,冷冷道“你在这儿好好地陪着安公子,我自会照顾自己。”
唐婉清碰了个软钉子,也有些气恼,而且着实不舍得离了安戏蝶,当下真的不管她,任她一人往后院闺阁走去。
皇甫翩翩热练地拐上一条卵石小径,迎面看见唐玉清匆匆而来,她忙闪避在假山后面,待他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不见了,才整整衣裙,走出来。此时她并不想见到他,应付他的长短问句不是件轻松的事。为了避免再碰到其他的熟人,她干脆绕过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迈上了另一条幽僻的小径。不多时,一座两层的竹楼出现在面前。楼前溪水潺潺、翠竹依依,径旁闲花野草长满,春意盎然中自显其清雅。这是唐笑尘专门为她母亲和她建造的“怜叶小筑。”每年春天,唐笑尘做寿之时,母女俩都会来此小住。
正待进门,忽听得环佩声响,屋后松阴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手拈着一朵香兰款款而来。但见她比花解语,比玉生香,举手投足之间万种风情流转。更美的是她的眼睛,幽幽深深,如梦如幻,让人沉醉其中不知归路。
皇甫翩翩慌忙施了个礼,道:“翩翩见过二娘。”
来人一愣,看清皇甫翩翩后,展唇浅笑,微微颔首,轻移莲步,沿着小径姗姗而去。
皇甫翩翩对聚贤庄可谓了若指掌,但这个二娘却是其中一个难解的谜。她只知道她的闺名叫做谢幽娘,嫁与唐笑尘做继室已有十年,生性爱静,不喜多话,常寄情于山水花草,并不插手聚贤庄的事物,深得唐笑尘的宠爱。
这般好颜色,却被养在寂寂的深闺,未免有些可惜。
怀着深深的怜惜,皇甫翩翩掀起斑竹帘儿,走进竹楼。往床上一倒,疲倦地闭上眼睛,整个人渐渐松弛下来。暂时,她还不想整理紊乱的思绪,只想听听风过竹林、鸟叫虫鸣的声音。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化成了一句话在她耳边不停地回响:“听听你的心,听听你的心”
。。
三月三。
烟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像落叶般来回漂浮。
靠岸泊着的是扁平的渔船,舱内空荡,渔翁正提了装得满满的鱼篓子跳上岸,去换取钱粮。忽然一个不小心,趔趄了一下,鱼篓子脱手,鱼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在地上欢快地蹦达。渔翁大声地吆喝、咒骂、不慌不忙地捡拾,在常人手里显得滑不溜秋的鱼儿到了他的手里,就像木头一样老实乖顺。捡完鱼,狠狠地吐口唾沫,搓搓手,提起鱼篓子,踏着很重的步子,依然走得不甚小心。想到上岸后这些调皮的东西能换到热乎乎的烈酒,他不由哼起了极其轻松欢快的小曲。
在浅水处小心翼翼行驶的是还没有招徕到客人的画舸。这类船体积小,装饰得极其华丽。舱内摆着桃木矮几,几上放着羊脂玉的盘儿,内有几个细瓷茶盂,盛着异果;几下摆着两张朱漆圆凳;舱角列着几瓮好酒和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要酒要茶,全随客便。舱壁开着小小的窗子,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支起窗来,便能看到船行过处,在积翠凝蓝的江水上泛起细碎的白浪花儿。艄公掌着舵,还能从容地抽出手,擤擤朱砂鼻子;俊俏的艄公娘子机灵地巡视着岸上的人们,将满怀的期望托付在他们身上。
盎丽堂皇、气势不凡的画舫则惹人注目地在江心穿行,那是官宦人家或富家子弟才有的气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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