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听管事他们传言过,小随从的娘其实是自家府里的厨娘,生下他的时候,他不哭也不闹,打从娘胎出来就瞠着一双眼,还一直瞪着人。父母怕了,便去求神问卜,竟得知他是鬼转世。十月怀胎,一听是鬼,双亲想要却又不敢要。
表转世,小时候,她也以为他是鬼,但是,谁死了不会成鬼?谁投胎前不是个鬼?他有脚有影,哪里是鬼?
后来,娘不知怎么就把他带了来,他六岁她七岁那年,就成为她的随从。
曾经,她打算让自己什么也不会的笨随从能够练成十八般武艺,就像那些说书故事里头,俊美且身怀绝技的护卫,总是会爱上自己服侍的小姐。不过她的随从长得不够好看,还又尸又鬼的,那时她也从未想过什么情啊爱,只是单纯觉得,随从总得要会做些事啊。
于是,她要他跟着她念书写字。
他总是一脸冷,却意外地很听她的话。
无论朝夕,他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放在他身上的注意也愈来愈多。逐渐宽广蔓延,进而难以收拾。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接着,她开始感到害怕。
“公子,大夫说这位姑娘是热昏头,睡一睡就会醒,你可以放心了。不要一直这样瞪着人家嘛,到时候姑娘醒来,一见公子你,说不准又会吓晕,到时候还要请道士来一趟收惊这里是别人家,这样不妥当啊。”
童声在说话,那是她昏迷前听过的嗓音。
闭目躺在不知名的地方,应该要很不安,孙望欢却直觉得恼。而且周遭的氛围冷冷凉凉的,让她不太想醒来了。
“咦咦?公子,这位姑娘的嘴角好象动了一下?”
孙望欢微一心悸,不禁憋住气。可是,那人的视线实在是好冰好刺啊“小姐,若醒了,就张开眼睛。”
平板的声调如经似咒。在梦里,在回忆,在现实,总是不放过她。
既然被拆穿,她也装不下去了。缓缓睁开一边眸子,果然看见一个脸上像是黏着人皮面具的青年坐在面前,直直地盯着她。
年约二十左右的青年,身形瘦长,肤白得有些奇异,穿著黑衣,面容及五官都很端正,但说好看,不够俊包不是美;说丑,也根本不到那样的地步,就是普遍男人的样貌。只是,脸皮冷硬得不像活人,似鬼倒有三分。
她怎么会吓到呢?不会的。因为小时候被吓过太多次,非常非常习惯了,他的容颜,在她心里,已经无关美丑气质,就只是属于一个熟悉的印象而已。
想要坐起身,身体有些酸软无力。宗政明在旁扶她一把,接近得几乎可以互相交换彼此气息,待靠着床柱坐稳后,她的脸却反而更红了。
接过宗政明递给她的湿巾,她努力地擦着汗。
“瞧,人家被公子你瞪得不敢出声。”旁边的少年嗅到一些不对劲,于是露出自认最成熟的微笑,打圆场道:“这位姑娘,虽然我家公子好象认识你,但他也有可能认错人,你勇敢说出来不要紧。”
他不是怀疑人性善良,只是他家公子称她小姐,但她真的没有什么小姐的模样啊。少年打量孙望欢身上那套简陋破旧的男装。
宗政明却是清冷道:“我绝不会认错。因为她身上有我留下的印记。”
“嗄?”毫不掩饰地说出这种事情,实在太令人害羞了。少年惊奇地看向自家公子,又偷瞥了下孙望欢,觉得自己的身心都还非常年幼,好担心半夜会作乱七八糟的梦。
“你别胡说。”孙望欢低下头,面颊热到发红泛疼。怨怼地瞪着床被。
真可恶,这家伙讲话还是一样这么容易教人误会。她左耳的红痣根本是天生的,他以前却老说那是他错手造成的。他脑袋有问题,养笨猪!
多希望自己可以大声反驳,或不要认出他,但有人要像他长得如此惨白冷脸皮也很难。
宗政明望她一眼,侧首对少年道:“你出去,拿吃的进来。”
少年捱近他,小声道:“我说公子,这里是别人家啊。还有,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过男女授受不亲”
“去。”他冷淡打断。
“是。我明白了。”少年很识相,咚咚地跑出房间。
宗政明转回视线,用眼神锁住床上的人。良久,他看见她的睑睫微微细抖,才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包裹的锦布,里面有一只翠绿的玉镯。
她垂眸瞅着,浅浅地吸了口气。宗政明有所察觉,启唇唤:“小姐”
执起她的手,她却使劲握住拳头,他便一指一指地扳开。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将玉镯套入她的腕节,他不带情绪地问。
他一双白皙的手,还是如同记忆那般美丽又优雅
“镯子,是给你的。何必还我?”她闷声道。还那样随身收藏着
十四岁那年,她让他离开,这是临别赠物。
“从小姐给我这只镯子起,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再亲手还给你。”他的嗓音极是低沉,毫无情感变化。“小姐不是也这样想?”
孙望欢一愣,很快收回手,轻触着那玉镯,是冷的。虽然他包得那样仔细,还收放在怀里,镯子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我才没有。你走了就走了,做啥想你还会不会拿镯子来还?”一直到别人来接走他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曾表现出半点要留他的意愿。
“小姐,只要你开口,我始终会回到你身旁。”他面无表情,感觉起来不是忠心,也并非眷恋,就只是在阐述一件不怎么样的事实。
她不会感动地痛哭流涕,倒是一肚子气。
“你每次都要乱说话,老是让别人误解。”她真的很不喜欢他这样。“你别又啰嗦那些了,什么你在这世上是因为我,所以你会一直跟着我我小时候当你是胡说八道,长大也不会相信的。”
他睇着她紧捏被单的手。
“我并不是胡说。”
意思就是,他都是很诚心诚意的了?她才不信!不信不能信啊“你过得好吗?”一脱口,她自己都怔住。
“什么才是好?”
被他一反问,她也说不出个具体。停一停,才勉强道:“至少,要吃饱穿暖,没有被亏待。”
“很好。”他简洁道。
“那那就好那就好?”为什么会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落寞呢?难道,其实在她心底深处,以为他在这世上只会有一处容身之地吗?
原来她是个那么坏的小姐
“小姐,喝水。”他倒杯水,直接凑到她唇边。
“啊,我”很想要他别这样,但她的确口干舌燥,又没什么力气。
一边瞪着他,一边张嘴让他喂水,赶紧喝完一杯。
“小姐,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他搁下杯子,再问一次。
“我我出来游山玩水,可以吗?”她略略轻快地道,却不愿看他,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穷途末路被人赶出来的,因为那样实在太可悲。
他注视着她一会儿,拿起旁边摆在几上的包袱。
“你身上并无太多盘缠。”
“你!”她抢下自己的东西,只是这样动作就直眼花。包袱里头有多贫瘠,她都想流泪,胀红着脸,她试图平心静气,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也不准喊我小姐。”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分离七年,什么都变了,就像他们的容貌,纵然留有孩时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同了。即便能够这般对话,可以试着找回熟悉的感觉,却仍然有某些部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他睇她一眼:“你途经杭州,打算去哪里?”
“我刚说了,游山玩水。”说不出目的,她只能这样回答。
“你没有银两。”
他完全没长进,怎么还是老爱抓着话柄转?孙望欢有些赌气道:“总之你管不着。”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向来就怕他那种眼神,好象可以穿心似的。
“小姐,我要留在杭州一阵子,你就先和我在一起。”他低声说道。
“什么?”孙望欢原本回痹篇来的视线又迅速转回,讶异地瞪住他。
“你先和我一起留在这里。”他站起身,往门边走。
他讲话向来没有高低起伏,听来活像念经,她却紧张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着他瘦直的腰,抿抿嘴,试探地问:“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要,打算自己离开呢?”
他伸手推开门,偏过脸:“那我会去找你,找到为止。”
闻言,孙望欢微微吸一口气,手心满是汗意。
她晓得他会做到。小时候,刚开始她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迷藏,并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则不准休息,然后她偷偷跑开,放他一个人在庭园里绕圈,并且在心里笑他笨猪。
结果,一日一夜,他没睡也没吃,就只是异常执着地在那一小块几乎踏烂的地方
找她。
。。
他是被她赶走的。
她随便成为他的主子,随便戏弄他,随便奴役他,然后再随便丢弃他。她以为他会恨,但是却什么也没有。
她也怀疑他会恨人吗?他如果恨,对她而言,或许还比较好“孙姑娘,我家公子当真曾经是你的随从啊?我看我家老爷颇器重他,本还以为他们是亲父子呢。啊,说到我家老爷,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爷膝下无子嗣,是一个儿女都没有哦,他去求神问卜,听说是因为他早年为了赚钱做过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个没有人送终的下场,不过老爷大概自己也想弥补年轻时的过错吧,铺桥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这个原因,他才会收公子当义子吧。”
孙望欢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这两三天下来,她真的觉得他话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问。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i”她喃着,摇摇头,从自己包袱里取出笔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没有察觉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兴奋地说道:“我家公子虽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厉害,尤其在辨别字画真伪这方面,是真古董真笔迹,还是临摹不值钱的骗人玩意儿,他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啊。”
孙望欢将自己的纸笔搁在案头,不经意应道:“那是当然。因为他从小就看惯各种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爷是开当铺的,当初就是看上这点能力才收养他。”
少年一呆。“你怎么知道?”
她整理东西的手一顿,笑笑道:“因为他曾经是我的随从啊。”
打从七岁起,她天天练字,经文或者名家书法,她无一不练,宗政明就在旁边看着瞧着。写过几千几万张纸,数不清的字,笔迹的模仿对她来说,是平常写字就会做的事情,和吃饭一样熟悉。她的临摹本,维妙维肖,写得愈像真迹,他的眼力也练得愈锐利。
因为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以免碍兄姐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游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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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说了什么?他的脸上是不是仍然没有一丝情绪?她统统都忘了。
只记得,那位老爷看起来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善待她的小随从。
“你”少年好象有点不服气,忽地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得意道:“你虽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你一定不晓得为什么我家公子没有改姓吧?”
孙望欢侧着头,道:“因为你家老爷也姓宗政啊!宗政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吧?所以你家老爷认为这是极有缘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养宗政的决定。不过,一半是因为有缘,一半还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传宗接代,他会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赶他走。
“你、你”自己的主子原来还有一个主子,气概就已经短半截,没有想到这个主子的主子,比他还了解这些事情
“你家老爷以前或许做错过事,但他已经变成一个好人。他会有福报的。”不似她,连兄姐也不肯理,虽然有家人,却又跟没有一样。
少年闻言,哑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或许,就真给你说中了。”
“咦?”“对了,我都忘记我是来这里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睛眨巴着:“孙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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