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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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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刚成了吞黄连的哑巴,满口的冤屈,没法子吐咽。他想到韩国人的文字,怎么看总像是反的,说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这种是非颠倒的窘苦。

    鲍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应过梅嘉,暂不否认他们“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气,却使他没法子喘息。

    真正使他没法子喘息的,究竟还是约露。

    当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锅子滚腾腾的热油之际,她却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冻而苍白,端坐在一方办公桌后,维持一定的姿势,任凭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烧化不了她。他上前去与她说话,她也是机械式的应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频率,视线只抬到他的下巴谦逊、空洞,让人发疯。

    她把自己藏进最深奥的那个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来,叫她活过来,让她像以前那样的向他挑衅,和他作战。他宁可面对顽强而有生气的她,因为那样她才是活的─她却好似对他失去了兴趣般的没有了斗志。

    惟则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还没说?惟刚巴望着约露了解整个来龙去脉,在他苦等不了的时候,便想把她拘来,对照个仔细,说个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会像惟则所说的,伤害到约露,他绝对不愿意伤害约露,但是拖延时间,她受伤会更深然而眼见惟则积极从事的,却是公司。他与见飞隔阂太久,如今便像个入门者,一样一样重新来过。他是变了,参巡各个部门时,格外有种浪子回头的恭谨郑重,再不似过去生涯里那种事事都是走马看花。

    那日惟则来到编辑部,大理石像似的约露居然与他相视而笑,他满眼的笑花,直开到嘴角两侧,牵出笑纹,穿成了酒窝。而大理石像冰凉的面颊,也醺醺然泛出微晕的气色。惟刚看着两人对望的眸色,背上一阵子发麻;他堂兄肯定还把事情蒙在鼓里,没有对约露明说,否则就更恐怖真正的噩梦,却是在星期五那天降临的;黑色的,不是来吓人的,是来打击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电话把惟刚从工厂紧急召回。“世代”

    的主编霭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面摊上两本杂志一本是刚出炉,即将隆重发行的“世代”月刊,崭新的画页还散发着香喷喷的油墨味儿,惟刚闻之心旷神怡。这本刊物是他近来唯一可堪开怀之物了。

    霭明不待他开口,握拳捶着另一本杂志,愤怒道:“这是本期的新时风,今天才上市。”文津社的“新时风”杂志近年才掘起,偏重于时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刚评来,只属中品罢了。“他们这一期的专辑和世代创刊号的主要内容几乎一样!”霭明一张黑里俏的面孔几乎泛灰了。

    “怎么可能?”惟刚惊道,抄起那杂志飞快翻阅起来一列探讨两岸政经风云的文稿,洋洋洒洒占了十八页的篇幅,其图文内容,几乎完全脱胎于“世代”精心制作的创刊号主打专辑。

    “他们剽窃了我们的图稿,社长。”霭明咬牙道。

    惟刚把“新时风”撂下,转过身去,望着窗户。前一刻,窗外还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转眼已经昏暗下来。肥大的雨点打在雾色的玻璃上,和着灰尘往下爬,爬成一只大蜘蛛网,张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长久,觉得事事也像这张大蜘蛛网,层层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许无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却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毙的懦夫。

    他把牙关一咬,回过身来。

    “霭明,下午召开编辑会议,”他吩咐,随即拿起电话。

    “施小姐,帮我联络章律师。”

    三天后,惟刚拖着惫重的步子,回到编辑部。

    事后当天,他和同仁当下决定展开补救工作,抽掉遭盗用的部分,代以适当的储备图稿,重做专辑。编辑和美术组加足马力赶工,更协调了打字和印刷厂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时间内赶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长的决心燃成大伙的士气。

    至于图稿之所以流人对方手中,三天调查所得结果,对惟刚又是另一个震惊和打击。出事后的编辑部,气象严肃,惟刚在通过走道时,整个办公室像座考场,人员个个埋首几案,没一句声张。他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搜寻,多日不与他打照面的约露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和他对个正着那两颗黑眸,彷佛有一年他在九龙夜市古玩摊子见到的乌银,熏着诡丽的暗色调子,暗香幽幽,像有一个秘密藏在那里头。

    也许她真的藏有一个秘密。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嘱施小姐唤来约露。他不给自己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劈口便说:“我不知道你和新时风有那么一点关系,约露。”

    约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时风做过一阵子编辑,后来母亲住院,就辞了工作。”

    “但是他们挺看重你的,还继续和你联络。”

    约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叶边,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时风的刘总编是打过几回电话给我,不过就是聊聊,没有特别的话题。”

    “但是你上个月还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刚徐徐踱到约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动了一步。“那是一位当时颇照顾我的同事要庆生,他们很热诚,一定要我回去热闹热闹。”约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刚为什么对她有这番问话。他像在怀疑什么,他的口吻还称和气,眼神却那么逼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额头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却划出直线,箭一般穿入她的瞳心。

    “新时风盗用世代的图稿,公司初步的调查发现,疑似咱们内部的员工偷了图稿提供给对方,此人应该在文津社任职过。”

    约露的面色一下变得青苍。

    “咱们编辑部的人员,据我所知,就只有你在文津社待过,约露。”他的嗓音低得像电声。“社长,你这是指我就是偷走图稿那个人?”她哑声问。

    “你知道图稿收在保险箱,你知道保险箱的密码。”

    惟刚的意思是很明显了,约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记得那些号码!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开保险箱!我为什么要把图稿偷给对方?我有什么动机?”

    “你说呢?”惟刚的神色阴沉。“也许是你对我心怀怨恨,你对我愤愤不平,你使一点小伎俩,把我三年来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坏棹,就算没办法全毁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扯它后腿,也够痛快的了。”

    约露的下唇开始抖索,无法抑制的抖索,颤成那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张青苍的脸刷成了雪白。

    这当儿,社长室的门像被一头狮子猛地扑开来,惟则大步跨入,望了两人一眼,目光停在约露惨白的脸上。他打起眉结,转向堂弟。

    “我听过章律师和周主任的说法了,疑点还是很多,现在情况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头指向特定的对象”他看约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断了。”

    “在我看来,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惟刚回答。惟则不知道,惟刚的箭头载满了愤怒和挫折,惟刚的箭头需要找个标的。

    “外头的人怎么无的放矢,我管不着,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许这种情形存在。”最后那两个句子,惟则特别的强调。他转向约露,把她的肩头揽住,放柔了声调“走吧,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送你回家。”

    “距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惟刚冷冷地说。他恨惟则对约露的温存,他恨惟则每每总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来她没有精神再工作了吗?”惟则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惟则或许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势。

    “杂志社总还是我当家。”惟刚宁可端出无谓的架子,也不让他堂兄就这样把约露带走。“而见飞最后是我当家。”惟则说得致命。

    约露从麻木中醒来,像炉上的水开了似的转为沸腾,一股倔气冒上来;她不想夹在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中,她不想仰仗惟则的势力占什么方便,更不想让惟刚再冤屈她。她挣开惟则的手臂,凝白着脸转向惟刚。

    “社长,我请假两个小时。”她颤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两座烽火台,烟腾腾地对峙。

    “你这样伤害她!”惟则咬牙道。

    “我必须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你找错人了。”惟则明显的袒露,而他愈是袒护,惟刚的态度也愈变得强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弹劾的不是约露,而是他堂兄了。

    “谁要有一点嫌疑,我都不会放过,”惟刚严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击。”

    “如果世代这么不堪一击,那么不要也罢,见飞不在乎多这一本杂志!”任何重话对惟刚说来,莫此为甚了。惟则重重摔上门走后,惟刚凝立在那儿,办公室寂静得彷佛不存这个世界上,但他却听得一阵阵的声音,也许来白天花板,也许在墙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处的角落阴鸷地,坚锐地,壁虎的叫声。

    五岁的储藏室,那只壁虎。

    他站得僵直,握住双拳。压下呼吸,让自己一吋一吋的凝固起来。像顽石也好,像木头也罢,总之只要封闭呼吸,封闭脉跳,封闭感情,他就能忍住那声音─就像他从小到大忍住许多许多事一样。但今天,这件他训练了二三十年的工作,却突然变得困难起来,好像他终于明白他到底只是血肉之躯他也会哭,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愤怒,他也有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的那极恨。

    他抓过车钥匙,猛地往外走,离开编辑部,离开见飞,离开台北。他的黑色吉普车冲过圆山,冲过竹围,过了淡水,在北海公路上飞奔,像一只没有牵系的风筝,不问去向,也不着目的。

    他是孤独的一人,始终就是孤独的一人。见飞不在乎多那一本杂志,方家也不在乎少他这号人物。婶婶拿二十年的排斥来指出他的多余,叔叔更用了三十年的冷落来证明他的无足轻重。而惟则,哦惟则,一向是情同手足,却每每一句话就教惟刚如梦初醒的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外人。

    不平不平,他不平。

    他生在方家,长在方家,从小心眼里只有把方家当做是家,叔叔是父亲,婶婶是娘亲。他对于方家一碗饭一杯水的情感都是阔达深厚的,深厚得是连回报也不敢讲了,默默为它流血流汗与流泪。他是从来不敢自外于方家,却总方家自外于他。

    北海的天空,一片焖烧似的炭红。他心底的一盆火,再狂的海风也吹不灭的怒火,却让他一阵阵地起寒噤。他渴望的东西,每每还未得到,便已失去。

    再多的解释都没有办法帮助他豁达,这彷佛成了一种命定命定他只要起意,只要动心,就会落空。

    他的寒噤越打越凶,双手簌簌透出凉意。他驾着吉普车冲进白沙湾一家私人俱乐部,停在车道上喘气战栗。

    二十分钟后,他办妥了登记,拿着门钥匙,寻往防风林边的小木屋。

    门开之际,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惟刚”他惊诧地回头,俏生生立在面前的,竟是梅嘉。

    “你怎么在这里?”

    梅嘉在酒会隔日便搬回家了,好一阵子没有露面。

    “我在见飞看见你冲出大厅,跳上车就走,我一路开车追着你,”她略带喘促地说,然后抚住惟刚的手臂。“我听说世代出了意外,我我很担心你。”梅嘉感觉的发型被风吹乱了,葡萄红的裤装起了绉巴,惟刚没见过她这么凌乱过,但她仰着脸看他,那副专注和关切他没见过她这么妩媚过。

    这一夜,惟刚留下了梅嘉。

    要是他自以为能舍,那他就是傻子。

    他或许能狠心个三天,放旷个三天日间,在浪里踩着白沙走,试着那从未有过的平坦舒适;黄昏,梅嘉蜷伏在他脚边,也有那从未有过的婉柔。

    他要她回去,不欲担误她的时间,她却蜿蜒到他胸前,把脸理入他胸怀,耳语道:“我爱你,惟刚,我一直是爱你的让我跟着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惟刚不禁拥着她叹息亲她面颊。他不是草木,怎能不感于她的心意?她并不了解他,也未必有能力爱他,但她总是那么坚决的,无畏的,认定她所要的,追求她所要的至少这份意志是令他感动了。

    然而,要是他自以为已经忘我,那他就错了。三天后,惟刚停车在华灯初上的十字街口,抬头仰望薄紫的暮色下,见飞大楼那舞扬的中国式檐角,又在他的胸口画出热血,瞬间驱走在他周身流荡了三天的寒意。

    惟刚再度激昂了,他扪心自问他怎么能舍,怎么能弃?工厂那群一起拚人生的伙伴,公司这群一起拚前程的同仁,这些事业,这些理想!何况何况,刻在脑中,镂在心上的,还有那满头霜发的老者,还有那双眸如星动人心魄的女孩,这些感情,这些牵绊。他怎么拋得开!

    他必须回来就算要流血,要受伤,他也要回来。

    回来,惟刚,回来!

    三天的委屈,三天的苦楚,三天的焦灼,三天的绝望,约露那张秀艳的脸庞,落满了哀愁的线条。她坐在挤满下班人潮的公车上,呆呆望着窗外。一双手把鹿黄色的皮包捏得脱了形,一颗心也被痛苦捏得脱了形。

    她气惟刚冤枉她,屈辱她,但是辗转,反侧,辗转,想的还是他。世代世代,惟刚三年的努力,三年的心血,未捷先死或说是半死。

    她了解他所受的打击,他痛心的地步。那天在社长室,即使他怀疑她,那样盘诘她,她仍然为他楚楚地心疼。他那英爽的额眉,刀似的刻下两道好深好深的纹路,她想解释,想说明,想把那两道深纹抚平。

    她恨他,她气他却无法不爱他。就因为爱他,她戴上冷漠的面具对着他,怕自己陷得更深,他,毕竟已经是别的女人的了。想到这里,心更痛,承受不住。她连双眼都失去了明采,就连惟则,这个动人的男人,也提不起她的精神。他绝口不提惟刚,但他逗她、陪她,设想各种花样来博她开心。约露是笑了,却笑得空落落的。

    “约露,约露,”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地说:“不管我怎么逗你,你还是闷闷不乐,你让我伤心。”

    “对不起,惟则。”她的语调还是沮丧。

    “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你快乐起来,”他俯头端详她,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挥之即来。“也许你该离开公司一阵子,我让公司放你的假,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岛,甚至出国都可以”

    “不!”约露马上拒道:“我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何况家里还有妈妈在。惟则,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为你而享受特别的待遇,甚至废弛职务,否则怎么在同事面前抬起头来?我很高兴和你做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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