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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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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霍-仍源源不绝吸收宽心的恐惧——

    啸儿想也不想,双手立刻攀附在霍-的左手上,让自己取代了电紫剑的作用。

    霍-的手,好烫,像会灼伤人似的,但她仍不肯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霍-缓缓吁出一口气。

    霍-将已经闭上双眸,状似沉睡的宽心安置在软榻上,而他的左手仍沦陷在啸儿的牢牢掌握中。

    “没事了。”他朝啸儿说道。

    啸儿抬头,看着他满身大汗的模样,“你还好吧?”

    “嗯。只是有些累。”他拾起地上一片剑身碎块,“我一直以为电紫剑有蚀心之名,必有蚀心之实,但……”

    但电紫剑进碎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此次决计无法挽回宽心的神智,岂料啸儿坚决地反握着他时,由宽心意识中流泄而来的狂乱竟点滴不存地消弭。

    蚀心剑真能蚀心?

    他一直相信是的。

    否则数百年前待他如子的霍文初又怎会在那个雨夜中痛下杀手?若非蚀心剑吞噬了霍文初的心魂,温吞如他、和善如他,是不可能执剑杀他,他一直是这般相信的……

    然而此刻,他却真正明白了。

    “原来蚀掉人性的,并不是剑,而是人们心中愤懑的情魔。”他低喃着。

    情魔,或许是来自于爱、恨、嗔、痴、怨、盼……种种难以区分清楚的情感。

    “霍-,对不起……”

    “别说抱歉。”他安抚着泪眼婆娑的啸儿。

    “霍-,宽心若醒来……”她记得霍-曾提过,他的妖力并不能抹去宽心的记忆,宽心仍会记得她所看到的一切……

    “无妨,我已经想好对策,宽心很单纯,咱们用个很单纯的说法就可以轻易瞒过她,你别担心。”

    霍-顿了顿,视线落在闩紧的门扉——不,应该说是落在门扉之后的孟东野身上,幽幽浅叹。

    “只不过,分离即将提早来临。”

    雨细如烟,沁冷。

    如同为着将至的离别而落泪。

    这一别,恐难再有重聚之日。

    “为什么少爷要叫我住到东边野人他家?少爷是不是对宽心昨天的大吼大叫生气?”宽心在房里收拾着包袱,泛红的鼻头吸了吸,问着一旁无语为她折衣裳的啸儿。

    想到东边野人的家离少爷府邸好远,宽心就觉得不安。

    “不是的,霍-没有生你的气。”

    “宽心真的不是故意要吵闹……我怎么知道少爷竟然在他房里藏了件虎皮衾还不让宽心知道,人家乍见到虎皮还以为是只活生生的老虎,所以才会那么害怕……”宽心苦着脸,扁嘴嘀咕,“一般售贩的虎皮衾不都只有虎毛部分吗?哪有人还连虎脑袋也一块缝上去,吓死宽心了……”

    当夜宽心醒来,霍-与啸儿便合演了一出戏,欺骗宽心那时所见的只是块虎皮,单纯的宽心自是不疑有他,信了他们的说词。

    “小姐,少爷要是没生气,你让他不要赶宽心和东边来的野人走,好不好?”宽心软软地哀求。

    “这……”啸儿面对这个让她头一个打从心底喜欢的人类娃娃,几乎心软得答应,但她也明白,若再共处下去,终有一天,她必会犯下同样的错而累及宽心。

    电紫剑已碎,她与霍-都不能再拿宽心来冒险。

    啸儿露出好抱歉的眼神,“我无法作主。”霍-说,分离是势在必行。

    “是呀,少爷说的话,宽心也不敢不听。”吸鼻声加重,次数也多添了数回,“少爷要宽心走,宽心就走。”

    “宽心,霍-要你离开,是为了你好,你别埋怨他。”

    “我知道,少爷做的一切都会先为人设想周到,宽心不会埋怨少爷的。”宽心停下收拾包袱的举动,开始掉泪,“宽心只是想到要和少爷小姐分开……心里难过……”

    “你别哭……你一哭我也跟着难过……”啸儿笨拙地安慰着她,到最后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抱着宽心一块哭号。

    霍-和孟东野进到房内,就见到两个女人抱头痛哭的惨状。

    “怎么哭成这副模样?宽心,你的包袱整理好了吗?”霍-走近两人,分别拍拍两人的背脊,以免哭号的她们岔了气。

    “少、少爷……”宽心蠕蠕,想求霍-改变心意。

    霍-根本不给她哀求的机会,“若府里有哪些家具、字画,还是锅碗瓢盆你想带走的,尽管开口,我赶明儿差人为你送过去。今儿个就稍稍整理些贴身衣物,其余的缓些无妨。”他笑看着啸儿,“让你来帮宽心收拾东西,你倒陪着她一块大哭,这不是让宽心更舍不得走吗?”

    “霍-……”啸儿才启了口,便被霍-摇头给挡下。

    面对分离,霍-仍如此冷静。

    “东野,宽心就拜托你了。”

    “那你和她呢?”孟东野瞟了啸儿一眼。

    “我和啸儿呀……可能最近会被贬放到边疆去数跳蚤。”霍-挑着好看的双层,听不出是说笑或认真。

    “咦?!这是谁传来的消息?为什么身为从事的我不知道这档事?”孟东野好生惊愕。

    “还没人传呀。是我正准备朝这一步努力。”霍-笑笑地说。

    “你要用手段让圣上下旨将你贬职到边疆去放羊兼数跳蚤?!”

    “是呀。”

    “为什么?!”

    “没为什么,只是昨天想了整夜,想着想着就决定这么做。”霍-拉着啸儿一块坐在椅上,神色自若地回答孟东野的疑惑,只不过他的善意解答让众人更加一头雾水。

    霍-看着三人六目全瞅在他身上,笑意更浓了些。

    “或许该说,做‘人’难,让我想远离尘世,不想做人吧。”他一语双关。

    啸儿懂,做人很难,至少对于虎精而言。

    孟东野懂,在朝当官难,小小的过错随时都可能摘了脑袋。

    宽心却不懂,“少爷你不做人,那要做什么?”

    “做霍-,我想做个真正的霍。”

    “宽心不懂……少爷你已经是了呀。”宽心的眉头打了个小结。

    霍-只是笑,不语。

    半晌,他才又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起程。”

    他与啸儿起身送孟东野及宽心王府邸门口,茫茫雨间,伫立四条身影。

    宽心垂下不舍的眼,乖乖颔首。“那宽心……宽心要走了,少爷再见、小姐再见。”

    别时容易,再相见却极难。

    孟东野甫跨出门槛,蓦然猛回首,一拳重重捶在霍-的肩胛,换来霍-痛呼一声。

    “东野,你……”霍-一方面要顾及肩胛的剧痛,另一方面又得及时拦下以为孟东野在海扁他而展现怒容的啸儿。

    孟东野揪住霍-的衣领。

    “你给我听清楚了!就算、就算等到咱们七老八十了,你还是顶着这张睑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点也不会惊讶,反正你天生就长得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娃娃脸,就算八十来岁还是这副皮相,我真的一点也不会惊讶!一点也不会!昕以……”他激动的口气一顿,“所以你们一定要回来,和老朋友聚聚……”

    “东野……”霍-墨黑的眸添了丝了然。

    那日在门扉之外,他听到了些什么吧。

    或许,东野已经发现了他与啸儿的真实身分。

    不可否认,霍-万分意外会听到这番话,他数刻之前与孟东野在书房谈论安顿宽心的细节时,孟东野的举止与平时无异,让他一直以为孟东野不曾发现任何异状,就连那夜宽心看见啸儿的原形时,他与啸儿一搭一唱所编织的谎言,孟东野也仅是站在一旁默默聆听,岂料……他还是发现了。

    即使发现了他是只虎精,却没有恐惧及排斥,仍一迳要他与啸儿再回来相聚……

    果真,仍有不怕虎的人类呵。

    霍-从怀中取出一文钱,指尖轻弹。“接住。”

    孟东野虽不明所以,仍摊掌承接。

    “我借给你一文钱,五十年后我会连本带利向你要回来,东野。”

    变相的承诺。

    孟东野先是一怔,尔后咧开豪气的了然笑靥。

    “谢了,我收下了。”他将宽心扶上马车,探出脑袋,“兄弟,你若想被下旨贬到边疆,这回犯下的错可得比以往更重些,光是把那些王公贵族的官阶给写错是没有成效的,只会让你继续窝在这里,当个小小的‘霍邸吏’。”

    “我知道,我会好好思量我得犯下什么罪才不至于惨遭砍头,又可以达成心愿。宽心,到了东野家去,要乖乖的。”

    “宽心会听话……”附加两声吸鼻低泣声,

    “上路吧,否则天色一暗,山路就不好走了。”霍-催促着他们。

    “等等。”啸儿陡然唤住车夫执缰之举。

    她取下颈间的虎形香包,将它捧到宽心面前,宽心的直觉反应是缩身窝到马车角落去发抖。

    “别怕,它是只不会咬人的虎,是只……想跟宽心做朋友的虎,也是我唯一能送你的东西。”

    宽心慢慢地爬回啸儿面前,怯怯的指尖触上残留着啸儿暖暖体温的香包,甫触及褐黄的布料又忙不迭收回指,好似那虎形香包随时会跳起来咬断她的指。

    “不是所有的虎,都会吃人的……”啸儿轻声说道,为自己,也为霍-辩解。

    宽心瞧瞧啸儿,又瞥瞥她白嫩掌心的虎形香包。

    “不咬人,又想跟宽心做朋友的虎,宽心不怕。”她露出稚气而诚恳的甜笑,“小姐帮宽心戴上,好不好?”

    “好。”啸儿抖颤着手,缓缓将香包挂在宽心脖间。

    宽心愿意接受香包,对啸儿而言,就如同愿意接受她一般。

    如此简单的举动,竟然让她好生动容……

    “啊,对了。”宽心傻愣愣地盯着啸儿的花容,“宽心一直忘了跟小姐说一件事。”

    “什么事?”

    “小姐,你的眼睛好美,像月儿一样。以后宽心看见月儿,就会想起小姐噢。”当然,也会顺便想想少爷啦。

    啸儿呆呆回视着她,直到载着宽心及孟东野的马车走远,她仍没收回视线。

    “分离,好苦……”许久,她才缓声道。

    “这也是众多情感之中的一项,生离死别,逃不掉的。”

    “但我是虎……”

    “虎也有情,也懂得苦,这是你曾说过的。”霍-轻揽着她的细肩,任凭轻雨打湿两人的发梢。

    “我现在不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坏的。”至少她有幸遇上宽心他们。

    霍-笑笑地收拢五指,让两人的身躯更加密合。

    “霍-,你真要放弃你在这里辛苦所建构的人类生活?”她突然问。

    “正因为建构得辛苦,所以即使放弃也不觉得不舍。”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若是,她会良心不安。

    “宽心的事情只会是开始,而非终曲,我并不是指你恢复虎形一事。”霍-眼明手快地轻点住她微启的,“数十年来,我费尽心思地隐瞒我与人类不同的外貌及缓慢前进的岁寿,终有一日是瞒不了人,万一这秘密教人给发现,我若非被视为仙人,便是妖孽。”

    是仙,受尽世人膜拜,以及接踵而至的种种央求,他非万能神只,如何能达成世人心愿?届时,恐怕只会换来世人鄙夷目光。

    是妖,更决计难容于世俗。

    “我也必须向你吐实,我的确放不下数百年来当人的一切,我曾学习过、经历过的人间种种,绝非说放就能放得洒脱。但那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并无冲突,我想带着你到一处人烟稀少之地居住,在那里你可以是人,也可以当虎,若两者你都不想,你只要当‘我的啸儿’就够了。而我,会是人,也会是虎,最重要的是我会是霍-,你所希望的‘霍-’。”

    霍-眸光温柔,细细描绘远景。

    “鸟不生蛋的偏远边疆是个绝佳的地点,我们仍能拥有自己的府邸,与人一般地生活着,闲暇时吟吟诗、念念词,天晴时又能当一对自在的虎精,奔驰在属于自己的山林间。我昨夜光想到未来的远景,就雀跃得无法成眠。”

    寻寻觅觅百年的岁月,他曾经想懂却无法理解的、曾经想学着追寻却总摸不着头绪的,如今的他已经豁然开朗,懂了,也追寻到了。

    他再无遗憾了。

    “但你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被贬放的目的?”

    霍-笑得好炫目,“那件事,先抛到一旁去,咱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东风未放晓泥干,红药花开不耐寒。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携手……”霍-浅吟了首诗,朝啸儿伸出掌,“雨中看。”

    啸儿虽不懂诗意,但将整首诗给拆解拼凑,及霍-现在的举止,她也能清楚明了。

    暂不理红尘、不烦世事,与他一同静览清风斜雨。

    携手,雨中看。

    “好。”

    柔荑缓缓递上,十指,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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