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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易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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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弟心思转折,有些话问不出口,只能暗自地推敲斟酌。他和她是偶然结缘,还没相热到互剖心事,他会对她口出称赞,这点倒教她意外,亦心生感激。

    但,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这男子眼中,她仅是一个小小丫头罢了,今夜她偷偷尾随,侵犯到他的隐私,他没多加追究,便是将她瞧成小女娃儿,才如此轻易地原谅了她,若换作他人,肯定得付出代价。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鹰雄注意力亦放在她身上,见她小脸微垂,轮廓有些迷蒙,一股奇异的感觉在胸口漫开。他自嘲一笑,想起这还是生平首次,在月夜下与一名小姑娘散步,自义妹死去,他已许久不曾和女子这般亲近。

    义妹义弟思及什么,他忽地回首张望,那墓地已隐在昏暗中,瞧不真切,而河面上载盛着皎洁月脂,品光点点,似叹似笑。

    返回的路上,二人未再交谈,回到客栈后,夜已深极。

    客房中,脸盆架上备着一盆清水,鹰雄卸去披风,双掌捧水泼洗面容,用衣袖随意拭净水珠,一垂首,却瞥见腰间那条姑娘家的巾帕。适才在水畔,他擦拭完双掌后,竟随手将它塞在腰绑里,顾着听她言语,便忘了还回。

    将它取出,在清水中搓揉一番,拧净,晾在架上。

    两臂抱胸,静静瞧着那方白巾,他双眉微蹙,忽觉温州的这一个夜大不相同,该是伤神悼念,寂静清冷,一个小姑娘的出现却改变了一切

    变得月色温和,风也温和。

    翌日,鹰雄下楼时,招弟已在吵嚷的客栈大堂中占据一桌。

    “早上好。”她笑盈盈,招手请他过来。

    “我不知你爱吃什么,随意点了几样,鹰爷若觉不足,再点便是。”

    对吃食,他向来不讲究,见桌上已备着一坛酒,什么都足够了。

    鹰雄点点头,落座,二话不说便揭开酒坛,满满倒上一碗,仰首饮尽,再添一碗,仍喝得碗底朝天,连续灌下五大碗,这才暂歇,伸手取来一个胖白馒头,张口咬下。

    “怎么?”他挑眉询问,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直盯住他瞧,却不动着。

    招弟叹了口气。“空腹喝酒,最最伤身。”

    他飞扬两道浓眉,以绑手拭去占在短髭上的酒汁,露齿一笑。

    “对旁人或者如此,对我而言,一早起来没酒可喝,浑身都不舒畅。”说话间,已解决了两粒馒头,又饮下一碗酒。

    她跟着笑出,神清气爽,语气却静:“你同我阿爹好像。”道完,自顾自地用起早膳。

    鹰雄心下微突,想,怎么自己像起她阿爹了?他总捉不准这小姑娘脑袋瓜里在转些什么,没再多说,他向跑堂伙计又要了坛酒,喝个涓滴不剩,才稍解酒馋。

    结束早膳,他和她步出客栈,前往安家堡。

    无需打听所在,鹰雄如识途老马,穿过几条大街,转进一条石板巷弄,行到尽头,景象陡地开敞,瞧见一处大户人家的宅第。

    “他们祖籍原在北方,为了生意往来,才将家族南移,你若以为会看到北地石堡建筑,是要失望了。”鹰雄从容地解释,已瞧出招弟心中疑惑。她真觉得“安家堡”取为“堡”定是一栋好大的碉堡巨宅。

    脸发热,她微微一笑。“鹰爷踏遍五湖四海,见识当然比我高啦。”她解下背上安置凤鸣剑的木盒,往前行去,心想将此物送达后,任务便算完成了。走了几步,却发现鹰雄并不跟来,她不禁迟疑地回头。

    “你独自进去吧。我在外头相候。”他负手而立,语气持平。

    这一瞬间,他目中闪烁,那情绪太快、太迅捷,如流星飞坠,教人无从捕捉。招弟心中一促,脑中顿时涌上好多的念头相互夹杂,每个想法皆未成形,模模糊糊的,却似有一条脉络连贯,毫无预警地,她记起昨夜水岸的那个双人,他的义弟也姓“安。”

    擦下紊乱心思,未再聱言,招弟携木盒上前,向门前家丁表明来意,那家丁进去禀报,一会儿,前院响起騒动,一名老者匆匆步了出。

    “在下是安家堡的老管家,请问姑娘是”

    招弟朗声道:“我是九江‘四海镖局’的人,这趟镖被指定得送达贵堡,今日特来交付。”

    那人瞧了眼黄巾裹住的长形木盒,声音略颤:“方才家丁来传,说道姑娘护送前来的是一把剑?!”

    “是。”招弟点点头,心中疑云不住地扩大,她以为安家堡亦在等待此物,可如今见对方惊愕的神态,却又不像。“里头是一把‘凤鸣剑’。”

    剑名一出,那老者兀自一颤,双目迸出欣喜的精光,强接住激动地道:“你、你可见到那个委托的人!他、他、他怎么样!是否安好?!”

    闻言,招弟的反应竟是回头别去,说要相候的那名男子却不见踪迹,可能正藏匿在某处,静静旁观着一切。

    为什么要去瞧他!她暗暗纳闷,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此事非我所接洽,我只负责将剑送至,未见过对方长相。”她摇首回答。那阵子阿爹和她都不在镖局,待转回,云姨已应允这桩生意,谈妥价钱了,前来委托之人是男是女,她根本没想多问。

    老总管脸色稍稍凝定,忽地回过神来,连忙道:“姑娘快快请进,我家老爷和夫人正在大厅候着呢。”

    接着,招弟被引领入内,大门一合,经过半个时辰左右,又见那老管家送她出来,态度热忱可亲。

    “窦大姑娘”通才在大厅里已一番熟络,老管家送她至门口,老眉微拧,似有心里话想说。招弟不语,等着他主动开口。

    “窦大姑娘,往后往后若有人请窦镖局再护送东西到咱们安家,你若见到那个人,可否请姑娘转告他,要他要他回来吧。”老管家顿了顿,目中隐有泪光,自言自语了起来。“这么多年,也不回来探望,说断就断,真是狠心肠,也不管老爷和夫人怎生念着他”

    招弟拱手,唇角微笑,不将心中疑虑表现出来,温言道:“我会知会镖局上下,若委托凤鸣剑的人再度前来,四海镖局的人自会将您的话传达给他。”

    “那就万事拜托了,窦大姑娘。”老管家拱手回礼。

    “举手之劳。”她笑了笑,跨出大门离去。

    沿着来时路缓缓走出,招弟神色沉吟,脑中思绪盘根错节,适才安家大厅上,安老爷子夫妇见到那柄凤鸣剑亦是难掩激动,提了许多问题,全关于那名委托人,可惜她没见到对方庐山真面目,根本无从叙说。

    咬了咬唇,脑海中浮扁掠影,好难掌握,她转出那条巷弄来到大街,街上人潮携攘、来来去去,忽地,眼角瞥见一截藏青颜色,她陡然抬头,鹰雄不知由何处现身,伴在她身边,并肩缓行。

    “你”刚出口,一道光凌厉地打入脑门,炸开一团浑沌。

    招弟双眸瞠得圆大,定定地望住那张豪迈却带沧桑的男性面容,一个真相渐渐浮现

    “那人是你”鹰雄挑眉,脸色瞬间僵凝,双目细眯。

    “你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亲自将剑送来,却要透过四海镖局?其实你从九江就一直暗中尾随着,仙霞岭隘口并非偶遇,若黑风寨没来劫镖,你也不会现身,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见他们,他们他们很念着你。你知不知道?”原来,当日与云姨接触的人便是他,招弟也不懂为何能想通这一切,除一些微末线索,全凭直觉。

    鹰雄震撼至极,步伐猛然顿下,两人杵在街心上,你瞪住我、我瞪住你的,也不管旁人投射过来的怪异眼光。

    他喉头滚动,似乎极力地压抑住内心的波涛汹涌,额际泛出青筋,那神态并非震怒,像是一剑刺入最软弱的地方,教他无法招架。

    “你去哪里?”他唤住调头欲走的招弟,声音微透紧张。

    “我再上安家,告诉他们,那委托四海送剑前来的人就在这儿。”

    他风也似的旋到她面前,掌如鹰爪,倏地扣紧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她腕部关节发出“格格”轻响,半威胁地道:“你管得未免太多。”

    招弟咬牙忍痛,听他言语,瞧他神态,心不由得一震。

    是。她是多管闲事了,镖局仅负责护送委托之物安抵目的地,如今任务已成,她还管什么?以往,她从不曾这样毛躁、不识大体,怎为了这个相处不过几日的男子混乱思绪?

    “你、你放手。”她低低一道,手腕巧转,是解擒拿里的绝技,那男子顺势收手,没再为难她,但两道目光颇为严峻,高大的身材亦挡在她前头,不让她再回安家堡。

    莫名其妙地,心微微发酸,招弟揉着教他舍疼的腕部,深深呼吸。

    “是我管太多了,不自量力。‘天下名捕’是何等人物,你的事,怎轮到我费思量只是只是安老爷子和夫人很盼着谁能回去瞧瞧他们,还有那名老管家,他、他也同样盼着,托我将这些话转告那个前来委托之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对你道出,我、我再不去管了。”道完,举步便走,朝客栈方向回去,她走得好急,真怕真怕会在他面前掉泪。果真如此,不仅教他瞧轻,连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

    “窦姑娘!”鹰雄紧声一唤,见她脚步微顿,仍继续往前。他极自然地跟了过去,心事沉沉,根本不知如何开口,更没想到这小姑娘把一切猜透了,心思飞转如电、见微知意,教他措手不及。

    招弟疾步在前,已不去理会他,片刻便回到视来客栈,她跨入大堂欲往二楼客房,跑堂伙计认得她,急急将她唤住。

    “姑娘,今早您刚出门,就有个留着落腮胡的大爷前来寻你,说是姑娘的爹。”客栈住房需登记姓名,欲寻找住宿房客,只需向掌柜查看登录簿子,十分方便。

    招弟回神,赶忙问:“他人呢?”

    “在姑娘下榻的客房里呢。”

    闻言,她奔回自己的客房,推开门,见阿爹果然赶来了,正点了坛酒和几色下酒菜,一个人喝得畅快。窦大海抬头瞧见女儿,呵呵地笑道:“招弟,那剑送到安家堡啦?爹安顿好受伤的人后,就连夜赶来了,以为只耽搁了一会儿,能在半途赶上你们,没想到你们动作真快。”砸了咂嘴,他还是呵呵笑着,满面红光,忽地道:“鹰爷呢?他不是同你一起吗?我要好好请他一顿,敬他三大坛酒,我窦大海无论如何定要交到他这个朋友,呵呵呵呵这趟走镖虽说惊险,能遇上这等英雄人物,也很值得了。他人呢?”

    招弟唇嚅了嚅,才想开口请阿爹别去打搅人家,楼下那名跑堂小二却在此刻跑上楼来,将一物递到招弟面前。

    “姑娘,那个围着藏青色披风、生得魁梧高壮的大爷要小的把这东西交给您。”

    招弟心一沉,下意识接过,是昨夜教他取走的巾帕,已洗得十分干净、整齐折叠着。

    “他、他人呢?”紧声一问,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冲至围栏,由上往下瞧去,客栈大堂里并无他的身影。听那跑堂又道:“他把姑娘和自己的房钱结清,已经离开了。”

    “咚”一声,心沉到谷底,招弟脸色陡地雪白,也不懂为何,那落寞的情绪再再蔓延,几要不能呼吸。

    他呀根本只当她是个女娃儿,不懂事,偏爱管事吗?走得这般随意,是因在温州的私事已了,亦懒得与她牵扯?

    招弟、招弟,你向来开阔潇洒,为何要去在意?

    在心中找不出解答,只隐约听见阿爹在身后乱糟糟地吼着:“哇!怎么就走啦?!我还要同他喝几杯,聊个尽兴,还没好好谢他呢,怎么说走就走?唉唉唉、唉峻唉、唉唉唉这一别,何时才能再相会啊?可恼啊,可惜呀!”

    何时,才能再相见?

    这一年,招弟十六,初会鹰雄。

    这一别,千山万水,别易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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