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忘得一干二净,亏他为了一点点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陈皮往事都拿出来讲一番。
“是什么歌?是初中时流行的曲子?”
应佳均见话不投机,适可而止。
那夜,待应彤睡后,他邀请志佳谈话。
志佳说:“我已经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处理。
他也干脆长话短说:“为着孩子,我俩有没有希望补行一次婚礼?”
这绝对是佟志佳一生所听过最荒谬的建议,她脸上一点声色也没有,只是答:“孩子并不见得需要我们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应佳均说下去:“你的病已经大好”志佳温和截断他:“我从来没有病饼,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君一怔。
“我眼皮无法撑开,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来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浏览了那么久,发觉历年所见的,原来还不及当初舍弃的好,于是想再来一次。
志佳回到舱房,对牢镜子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应佳均计划有变。
鲍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飞机回去。
志佳莞尔,连忙装一个遗憾的样子“哦,这么忙。”
真正失望的是应彤。
他走了以后,应彤搬来与母亲同睡。
半夜,孩子醒来“妈妈,妈妈。”
“妈妈,喝牛奶。”
“什么,这么大还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时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么,六年来从未间断?”志佳意外了。
“他说夜间喝奶会长肉,身体比较好。”
真伟大,佟志佳忽然原谅了他。
佟志佳决定原谅每一个人,倒没抱着每个人也会原谅她的奢望。
“你得把这个习惯戒掉。”志佳对女儿说。
应彤唯唯诺诺。
结果母女俩闲聊到天亮。
累了转个身再睡。
这个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松了下来。
她担心它们以后再也走不到一块儿:回到杂志社去上班的时候,会发觉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干劲呢?原来统统在假期中遗失。
不过也真失不足惜。
应佳均上了岸之后,仍然每晚打电话到船上来与女儿聊几句。
应彤次次都问:“妈妈你要不要说两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们约好了船长参观电脑室,快些”“我这就沐浴”“我累了”“电视节目好看之极”有什么好说的?
佟志佳见过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张脸,以后再细细描绘修整也于事无补。
志佳已尽量压抑她对他的厌恶。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声音:“你们母女俩到达了什么埠了?千万不要乐不思蜀,一回来就要陪我吃饭,一个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尔,应彤在身边,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温馨。
船泊赫尔辛基的时候,她们就得上岸转乘飞机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听到一个电话。
“小冰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做,我来追人情债。”
“什么事?”志佳莫名其妙吓一跳“我是那样的人吗?小冰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小冰没好气“叫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电话,什么电话?
“佟志佳,我以为你的失忆症已经痊愈了!”
啊对,佟志佳如大梦初醒“抱歉,小冰先生,我马上做。”可是,那个电话号码有没有带在身边呢?
“你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小冰斥责她。
志佳没声价道歉,叩头如捣蒜“是我不好,您把号码再说一遍,我马上打过去。”
“你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小冰终于把那重要的电话重复一次。
志佳急急用笔纸记下。
忽然之间,她听得小冰在那一头叹一口气,他跟着说了句难以理解的话:“做人,是该这样。”
“什么,”志佳问“您说什么?”
他语气感慨“我说做人是该像你这样,你现在也学会了,糊里糊涂,该忘的全部忘记,记得也全部忘记,乐得轻松。”
“是是是。”志佳唯唯诺诺。
他说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们,我们再卖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过日子。”
志佳讶然,这位聪明的小冰先生,受了什么新的刺激,牢騒满箩。
“祝你快乐,佟志佳。”
“小冰先生,你也是。”
他总算挂了线。
志佳看了看手中十个号码的电话,鼓起勇气拨过去,电话才响一下就有人来接。
志佳马上自报姓名:“我是佟志佳,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记得这个号码属于谁,又不敢问小冰,只得用这个办法。
对方一听,马上轻笑:“你不知我是谁?”声音甚具男性魅力。
志佳直截了当地抢白:“这是什么,猜谜游戏?”
对方说:“我是yzx。”
“原来是你!”志佳终于想起来,悻悻地说“你害我让小冰先生骂一顿。”他是那个怪医。
“每天等电话的滋味不好受。”
志佳质问:“为什么要等?”
谁知对方说:“问得好,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希望听到你的声音。”
志佳已有许久许久没听到这样原始的赞美,不禁语塞。
“更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志佳正打算与他聊下去,应彤的小脸探进来,她马上说:“我此刻不能详谈,待我回来再说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明天就可以见面。”
“我们母女会在赫尔辛基逗留两天,这是旅途最后一站,阁下在哪里?”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们的船叫北国公主是不是?我未接你们。”
志佳发呆,此人神通恁地广大。
“我猜想我是受欢迎的。”
“当然,”志佳连忙说“他乡遇故知,至开心不过。”
“明天见。”
志佳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她已与一个陌生人订下约会。
不理它了,有什么不妥,才找小冰这个中间人来理论。
接着,是方小姐的电话来了“志佳,你可是后天回来?”
“是,为何语气严重?”
“黄珍过档后立意与我们打对台,处处模仿抄袭我们的风格,更前来挖角,你得快回来商议对策。”
黄珍,黄珍是谁?
啊,是华自芳的化名。
华自芳又是谁?
志佳笑“嘿,他们算老几,我们什么人都不怕,抄人怎么胜人,不碍事,至要紧我们一口真气足,待我回来慢慢谈。”
“得令。”方女士已经大感安慰。
那一晚,佟志佳睡得并不比平日差,凌晨听见汽笛声,醒了。
看到应彤小小熟睡的脸,凝视了一会儿,还来不及感动落泪,已经觉得眼涩,倒头再睡。
早上船泊岸,志佳把行李堆在舱门处,带着应彤准备下船,有人敲门。
“谁?”
“我来取行李。”
志佳前去打开门“一共三件。”
进来的那位先生却没有穿制服,一抬头,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志佳怔住。
“佟小姐,我们有约。”他挽起行李“我说好来接你。”
原医生!
志佳意外不已,连忙介绍他给应彤认识。
应彤后来对她父亲说:“原医生长得很高,天气那么冷,他才穿一件薄衬衫。”
应彤到底小,没向她父亲形容,那位原先生脸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沧桑。
当下佟志佳问:“你打算把我们接往何处?”
原转过头来“赫尔辛基是看不到极光的,我们将乘内陆飞机到北端的因那利城去,佟小姐,应小姐,同意吗?”
应彤马上对他有说不出的好感,他是第一个叫她应小姐的人。
佟志佳独自带着幼儿上路,本应万分小心谨慎才是,但眼前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使她说:“还等什么,马上出发!”
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长远的野性种子萌芽,她竟带着孩子,跟一个陌生人上路。
应彤很详尽地向父亲描述:“我们乘搭一架很小很小,只可载九个人的飞机,朝北飞去,飞机由原先生亲自驾驶,他让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操作,真没想到妈妈会认得那样有趣的人。”
飞机飞了三小时。
“我们抵达了午夜太阳之地,在那里,有整整半年,太阳不会下山,天不会黑,原先生画了图解,告诉我,那是因为地球轴心的斜度,两极的位置,以及太阳光线照射角度的缘故妈妈,她一直微笑,像很高兴的样子。”
佟志佳的确开心得不得了。
那个夏夜,他们并没有看到极光,但是不相干,母女二人已经够乐。
这是应彤第一次看到雪“爸爸,北国的夏季比我们的冬季还要寒冷,原来世界有那么大,奇景那么多,我巴不得可以马上长大,到各处遥远的地方去探险。”
应佳均一边聆听一边默不作声。
佟志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儿亲口叙述,他简直不会相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佟志佳挣脱了枷锁,去到那么高那么远?
如果他问佟志佳,志佳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她会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他已经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应彤兴奋地说:“原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结束。”
原先生看了佟志佳一眼,但笑不语。
志佳骇笑,对女儿说:“那多累!你看原先生,浪迹天涯,无家无室,每天无固定作息时间,去到哪里是哪里,他可不能带着心爱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时常与亲友见面聊天,你可不要学原先生。”
听了这番话,最激荡的是原君。
他没想到他那被众人誉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两语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说的,又句句属实。
他呆了在那里,一脸落寞。
佟志佳母女可没发觉,尤其是小应彤,她说:“那么,我在暑假才学原先生。”
佟志佳抬起头大笑。
记忆中她好像从未如此开怀过。
待应彤睡了,志佳站在雪地观赏午夜太阳。
原君站在她身后不语。
志佳转过头来“多谢你!”
原君牵牵嘴角。
“多谢你给我们母女难忘的一天!”
原君欠欠身。
志佳忽然独白起来:“我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体贴的伴侣,听话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业,也是好的补偿,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为迂回,颇吃了一点苦,但,我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我不会再冒险了,外边的世界有多么瑰丽,与我无关,我只望每天下班洗个热水浴,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儿结婚生子。”
原君仍然一言不发,他眼内沧桑味道更浓。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原先想,两个寂寞的人,也许有很多话说。”
原君轻轻说:“我错了。”
“不不不,你没错,应彤与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假期,不过假期结束,她还是得回学校去应付功课考试。”
“你不愿意与众不同的生活?”
“与众不同,是注定要吃苦的。”志佳说得非常温和。
她急着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