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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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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设计工作之时,就是近几年,自己的图纸因房主挑剔而推倒重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时不妨据理力争,有时就只能妥协,但哪一次引起过如此的惰绪波动。想想看,这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勉为其难的差事,仅凭一幅画像,一张小照,便要揣摩出画中人的气质爱好,设计为她所喜爱的房子。天知道我辛子安怎么会把这件十足玄虚而近乎荒唐的差事接下来。也许是姑娘那股半是讥嘲半是挑战的眼神,激发了我的创作冲动?也许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善良、温柔又略带忧郁,于是我呕尽心血地为她设计出这座宫殿似的楼房;呵,我怎么能不痛心?这设计中灌注着我的深情,我的挚爱,我对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我不要求报偿,我只要她喜欢,而如今,却被她一句话全打碎了!好一个沈凡姝,竟然说一看到这房子就来气!哈哈,你懂吗?你配吗?几个月来,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来的那个沈凡殊,如今彻底毁灭了。辛子安在心中对自己说:伤心什么?愤怒什么?你无非又要面对一次葬礼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怜的父亲,而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无可挽回,干脆利落地结束,比牵丝挂藤地拖着,只有更好。想到这里,辛子安竟觉得轻松起来。是的,让这一切噩梦般地过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为什么一个外表如此美好的姑娘,竟会如此无知、狂妄、乖戾而刚愎自用?想到这里,他的愤怒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叹息和怜悯所取代。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这冷笑是对自己的:真正犯傻的不是你辛子安又是谁?你原以为活在心里的那个美好的凡殊,其实从来就不存在呀!四周静得很。陷入沉思的辛子安,无意中向周围扫了一眼,才发现天时不早。他站起身来,对墙上挂着、桌上摊着的各种图纸和统计表格之类,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就跨出了工棚。

    一出门,他就看到不远的工地上,一个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姑娘正背对着工棚,面朝着那幢造到一半的楼房凝视着。她仁立着,一动不动,那情身姣影犹如一尊优雅的雕像。

    辛子安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受惊似地一哆嗦,回过头来。

    四目对视,如电光石火般一瞥,不到半秒钟,他们已经相互认出了对方:

    “沈凡姝?”

    “辛子安?”

    他们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并未见过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你还没有走?”

    又几乎是同时地,他们向对方发出第一句问话。虽然一个是冷冷的,话中带气的,另一个却是怯怯的,惊异中含着紧张。他们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我这就走,不用沈小姐来撵。可是,请沈小姐讲清楚,这幢房子什么地方不好,以致你一看到它就来气!”

    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边已初具规模的楼房,很不客气地责问沈凡姝。

    沈凡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后面,竟泪眼盈盈。这倒是辛子安绝没有想到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沈凡殊的胸脯在粉红色的裙衫中剧烈地起伏,她的双手用力地续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嘴唇颤动,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就是那个下令停工拆房的傲慢公主吗?辛子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觉用较为温和的语调问:“是你要拆掉那房子重新盖过的吗广

    沈凡姝不吭声,只是尽力将那满眶的眼泪憋回去。

    辛子安不耐烦起来,心想:算了,跟这样的人谈不出名堂,我不奉陪了。

    他正举步要走,只听沈凡姝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我爸爸”

    “是你爸爸的主意?”辛子安不禁问道。

    “我爸爸会承担一切损失”

    这话早听过了,原来尊敬的小姐你就会说这句话。好一个财大气粗、一掷万金的阔小姐,你以为毁了这幢房子,只是扔掉几个钱的事吗?辛子安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

    “可是沈小姐,你总得说说,到底这房子哪一点不合你心意?”

    “请别再问了,辛先生,”凡姝打断子安的话,深吸了口气,说“我不想回答。”

    “你是说不出来!”辛子安毫不客气地钉她一句。

    “你认为我说不出来,也行。”沈凡姝声音不高,但执拗地说。

    蛮不讲理,这是什么大小姐的臭脾气。辛子安真想发火。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口气尽量平缓地说:

    “沈小姐,请跟我来一下。”

    不等凡姝表示同意,辛子安已回身走进了工棚。凡姝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辛子安指指桌旁一张椅子:“沈小姐,请坐。”

    凡姝摇摇头。她郁郁寡欢地倚桌而立,不看辛子安,眼光却转向墙上挂着的那幅楼房的彩色全景图。

    子安也注意到了,他用几乎可称柔和的声调说:“沈小姐,现在楼房还只造到一半,花园也才刚动工不久,看起来不成样子。不过,我保证,等全部竣工后,绝不会比这张图七的差半分。好在沈小姐提前从广东回来了,如果对这张图上的哪一点不满意,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修正。”

    凡姝盯着那张图纸看了一会,又不禁回头看一眼辛子安,但一接触到他那交织着责问和期待的眼光,便马上低下头去。

    小屋里静极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沈小姐,”子安只得再一次耐着性子开口“如果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我想,现在你已经有一点喜欢我的设计了,对吗?”

    凡姝背对着丰子安,几乎是令人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那么,沈小姐,你该不再坚持今天早上的决定了吧?”子安问。

    “不,”凡姝突然惊慌地摇头,口气冷涩地说“不,不,我坚持。”

    “你!”子安只觉得手心冒汗、头脑发胀。全身的血往上直涌,他终于压抑不住,凌厉地叫道:“你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凡姝转过身来,吃惊地瞪视着子安。即使是在感想中,辛子安也看出了她的表情是那样萧索,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

    “你说不出半点理由,却坚持要拆掉重建,你究竟是为什么?”辛子安痛心地问。

    “请你不要问了。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沈凡姝的语音轻柔,可在丰子安听来却那么刺耳难听。

    “知道吗,就凭你轻轻一句话多少人几个月的心血全毁了。”子安已经不再想说服洗凡境,也不想再大声咆哮,可是话的分量却变得格外沉重:“难道就同为你生在富豪之家,得天独厚,波能如此。>酷、没有人性吗

    凡姝的脸色煞白,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怕冷似地瑟缩着,但额_l却沁出浦港冷汗。

    说出了这一通话后,辛子安倒冷静下来。

    “早知你是这么个人,我当初就不该用心给你设计这楼房。”他向凡姝冷笑一声“看来这幢楼是该拆,因为你根本不配住它!”说着,走到那张彩色全景图前“嗤”地一声把它从墙上扯下,顺手撕成几片,又揉成一团,狠狠地往对面墙上扔过去,然后再也不看凡珠一眼,走出工棚。悄脸。她安着眉,红红的小嘴正狠命咬着手中拿着的那支笔的笔杆。日记本摊开在书桌上,上面写了“李子安”三个字,再往下就写不下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个英俊的青年男子生气的脸、生气的声音、生气的动作

    说实话,凡姝一点也不怪子安,例从子安的激烈反应看出了他对事业的热爱和为人的正直。他是有一点严厉,甚至有一点倔,可是,他的话不是句句在理吗了而且如果一个男子受到如此对待而竟毫不生气,还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汉子吗!但是,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总摆脱不了这个辛子安呢?他不是说,连拆房的事他都不管了,那肯定更不会重新为我设计,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凡姝只觉心头一阵抽搐,是遗憾?伤感?委屈?她分辨不清。只知道这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情感。

    “小姐,你在想什么哪?”丫头小翠进来,看到凡姝愣愣地撑着脑袋对窗闲望,关切地问。

    凡姝没有回头,问:“老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让小姐换换衣服,待会儿天求少爷和天姿小姐就要来了。”

    凡妹这才想起,今日晚上,爸爸约他们来吃饭,还特意叮咛说,别忘了,这可是她和阔别多年的堂兄、堂妹初次见面。天求和天姿是沈效辕弟弟沈效禹的子女。效禹夫妇死去多年,他们早已独立门户,平时不常到伯父家来。凡姝渴望见到他们,毕竟是年轻人,而且是亲戚。再说,她现在特别需要有人帮她打破积聚于心中的郁闷。

    “小翠,帮我把那套浅蓝长袖呢裙拿出来。”凡姝一面站起来准备去洗脸化妆,一面吩咐道。

    这本该是一次轻松欢快的家宴。为人吝啬,不苟言笑的效辕夫人久不下楼,连天求兄妹提出上楼请安,都被效辕婉谢了。浑身小家子气、上不得台盘的天求妻子又没有来,效辕只客套地问了一句,就让天求含糊应付过去。所以在座的四个人,全都姓沈,而且全是至亲。

    但是,除了照例的寒暄问候,整个席间的空气却显得有点僵滞,没有生气。

    饭后,两个堂姐妹坐到长沙发上说话去了,这边就剩下效辕、天求叔侄俩。

    “伯伯,几年不见,凡姝妹妹真是长大了,如今病也好了,人也越发漂亮了!”天求一面用牙签剔牙齿,一面随口说道。

    效辕淡淡一笑,朝凡姝、天姿那边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而且,我看凡姝妹妹性子也大改了。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么文静,脾气可大哩。”天求眼珠灵活地一转,用眼角瞥着伯伯的神色,又说。

    “你有六年多没见到阿姝了。那时候她还小,不懂事么。”沈效辕从口中吐出一串烟圈,不紧不慢地说。

    天求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说实话,要在马路上遇到,我还真不敢认了呢!”

    “所以,我今天特地请你们来,好好认一认,免得以后搞错人呀!”

    沈天求听出伯父话中有话,便不再吭声。

    过了片刻,效辕才轻轻叹口气,用只有天求听得见的声音说:“唉,你说她脾气变了,我正为她的脾气发愁呢!”

    “怎么啦,伯伯?”

    “她一回来,就要把已盖到一半的新房子拆掉重来”

    “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一看就来气。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与辛子安见面,当初是我一再恳求人家唉!”效辕无可奈何地摇头长叹。

    “噢”沈天求心想,这倒挺合乎凡姝的性格,她从小就是那么任性。但他没有这么说,却似乎很关切地问:“伯伯,那你怎么办呢?”

    “我和你伯母正为这个伤脑筋呢。”

    “要不要让我们劝劝她,”天求试探地问“也许凡姝会回心转意?”

    “随她去吧,她可不是个处得好的人。”效辕夹着香烟的手摆了摆,却转了一个话题:“对了,前几天你说想筹钱做生意。我看,你现在有三木洋行的差事,日本人要求严格,你正该好好做,不能三心二意,不要像你爹”效辕的金丝眼镜片闪闪发光,虽然他说话声音挺轻,但那语祷吠咄逼人。沈天求明白,伯伯照例的长篇训诫又要开始,他不禁在心中骂道:吝啬鬼!不肯拿钱出来就直说,还要用大道理来装门面!

    这时,客厅那头天姿和凡姝正不知说到什么高兴替,哈哈笑了起来。天求趁机站起身说;“我和凡姝聊聊去。”就离开了沈效辕。

    天姿和凡姝谈着女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交换着上海广东的种种趣闻,倒也谈得很投机。

    突然,天姿提到了沈家后园新造的那幢楼旁:“凡姝,你真有福气,将来能拥有一幢辛子安专门为你设计的洋房”

    “怎么,你知道他?”凡姝不觉惊奇地问。

    “你是说辛子安?”天姿不禁笑道“怎么会不知道;早些天,我到你家工地来,就认识他了。他还答应帮我找点勤工俭学的活儿做呢。辛子安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同学里,崇拜他的人可多了。有人把登着他相片和消息的报纸都剪下来,宝贝似的收藏起来。她们听说辛子安不但帮你设计,还帮你制造这座楼房,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

    在一旁,听她们谈话的天求,这时插进来对凡姝说:“其实,天姿就是辛子安最忠实的崇拜者之一。”

    “别睛说,”天姿瞪哥哥一眼,转过脸来对凡际说:“别听他的。”

    “凡姝,我可没睛说。你问她,有没有买过许多杂志报纸,还把它们剪得七零八落的?”

    天姿红着脸说:“我在大学里学室内装修,当然要保存一些有用的资料”

    天求和天姿斗嘴,绝不是为了出妹妹洋相,他其实是想逗引凡姝开口。可是说来也怪,凡姝倒像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

    于是,天求斜睨一眼凡姝,故意更大声地对天姿说;“你把辛子安吹上了天,可我们凡姝还瞧不上地呢!他设计的楼房有什么了不起?凡姝不喜欢,还不是照样要拆掉?”

    “哥哥,你胡说什么呀,”天姿不屑置辩地驳斥道“哪会有这种事。”

    “不信?你问问凡姝么。”天求笃悠悠地一笑。

    天姿拉拉凡姝的衣袖,急切地问:“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嗅,是呀,我我不大喜欢我要辛子安拆掉重建”凡姝仿佛大梦初醒似的被从自己的思路拉出来,蒙蒙懂懂地回答道。

    “什么,你”天姿一下子站起身来,惊愕而几乎是气呼呼地瞪着凡姝

    那边,沈效辕冷眼看着这一切,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嘴角。

    回家的路上,天求把方才天姿同凡姝的谈话问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获知:在凡姝回上海之前,大伯母娘家的老家人华叔华婶已先从广东来了。华叔当门房怪不得刚才去吃饭,他不认识天求兄妹,一口广东国语,叽哩哇啦,简直叫人听不懂他们一来,沈宅的几个佣人,包括门房和管家就全被辞退了。眼下服侍凡姝的,是新雇来的丫头小翠。

    他还获知:凡姝在广东期间,已经念完高中,这次回上海,就是来插班念大学的

    他一面听着,一面思前想后,突然地问妹妹:

    “天姿,今天晚上在伯伯家,你有没有感到有点儿奇怪”

    “奇怪?奇怪什么呀?”

    “你难道不觉得,凡姝的变化大大了吗?”

    “那有什么!六年多了,我们的变化不是也很大吗?从小孩变成大人了。”天姿漫不经心地说,又自我解嘲似地加上一句“只不过她越变越漂亮,我却越变越丑罢了。”

    “我不是说这个。她看来很健康,根本不像得过重病的样子。原先总以为她病得很重,连上海都回不了,怎么突然好好儿地回来了”

    “哥,你尽没事找事瞎捉摸。”天姿显然不愿再听天求说下去了。

    但天求仍顾自接着说:“你不觉得,凡姝的脾气也变了很多了你看她今逃卩随和、多有修养,连说话的口音都比小时候软而糯,简直像个淑女。”

    “也不见得!凭她要拆那楼房,就和小时候一样,实足是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以后,我都懒得答理她了。”天姿不满地说。

    天求似乎没注意天姿的话,仍在默默想着什么。

    回家以后,天姿上楼睡觉去了。

    天求问妻子秀玉:“小宝呢?”

    “早哄他睡着了,”秀玉低声说,又小心翼翼地问“给你把洗脚水端来吧?”

    天求往客堂间太师椅里一坐,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管了,睡你的去吧。”

    不知坐了多久,天求突然站起来。走到桌旁拨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沈天求对着话筒,故意谦恭地说;“伯伯。您还没睡哪,我是天求。”

    “什么事,已经这么晚了”

    “没什么事,我和天姿要谢谢伯伯今晚的款待。”

    “就为这个呀了,如果没别的,我”

    “等等,伯父,这个星期天。提和天姿想邀凡姝出来玩玩,也算是为她接风吧。而且,我们很想听凡姝详细介绍一下广东的。情况,我们都很感兴趣。她在那儿六年多了,算得上是个老广东了。行吗?”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沈效辕说:“我不知道凡姝是不是会答应,她的脾气”

    “伯伯,我们堂兄妹六年多没见,令晚这一见,天姿对凡姝印象特别好,很想和这个唯一的姐姐多亲热亲热”

    “好吧,我告诉凡姝。不过,她刚回来,不知你们看到的她今晚的好脾气能装多久呢?哈哈”过了好一会儿,天求才怔怔地把话筒挂上,却仍兀自沉思不已。

    “哥,怎么不开灯?”辛子玄“啪”地拧亮哥哥房里的电灯,走了进来。

    辛子安双手垫在脑后,仰身躺在床上。子玄倒水,他也没答理。

    子玄看哥哥道:“怎么,在想心事?”

    “别闹”子安皱着眉“忙你的去吧,我还有工作。”

    “工作,工作!只知工作不休息,是不会生活的傻子!”子玄嘟嚷着,一边听话地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哥,沈家那幢楼造得怎么样了?我可急等那位画中人回来呢。”

    谁知辛子安脸一板,低声喝道:“别提她!”

    “哎?我们这位天使怎么得罪你了?”

    “天使?哼,她是个魔鬼。”辛子安从齿缝里吐出诅咒。

    子玄莫名其妙,他返身走近子安,问:“发生什么事了?”

    “前两天,这位小姐突然从广东回来了。”

    “这好啊,你见到她了?是不是有照片上那么漂亮?”子玄兴奋地坐到床沿边,情急地问。

    “见到这位美人了,而且还吵了一架!”

    “为什么?”子玄不解地问。

    “这位大小姐,一到家就发脾气,要把那幢修了一半的楼房推倒重建”

    ‘啊,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一见那房子就来气!”子安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后是自嘲,说完竟苦笑了一下。

    辛子玄哪里想得到哥哥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他不禁呆了一呆,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还笑,你笑什么?”这却让子安气愤起来。

    “哥,我看呀,这两年你是被人捧坏了。难道说,就不能有人对你的设计不满?谁要是不满谁就成了魔鬼!”

    不能说弟弟的话全无道理,辛子安心里想。但沈凡姝明明说不出一点儿理由,而且似乎根本不屑于解释,当然就更不会考虑到他辛子安在这件事上所花费的心血,所花费的感情了。辛子安理不清头绪,也懒得向子玄详说。于是有点儿尴尬、又带着点儿专横地在床上侧过身子,背对着子玄说:

    “和你说不清楚,你懂什么!”

    “我倒觉得,这正说明沈凡姝是个很有个性的不凡的姑娘,不像那些盲目崇拜你的傻女孩,也没有被你的鼎鼎大名所吓倒。她敢于挑战,很有气魄!这使我更想结识她了。”

    “你自己去想法结识她吧。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她了,”辛子安冷冷地说“请把她的照片还给我”

    “别急别急,我的画还没有完成呢!”子玄叫起来。

    “不行,我明天就叫人把它送回去!”

    “哟,哥哥,你可有点儿反常,”子玄故意大惊小敝地道“平时你总说我浮躁、不成熟,今天,你自己也是十足的感情用事,不是吗广

    辛子安正不知如何回答子玄的责问,幸好,楼下传来电铃声,显然是来客了。子安挥挥手说:

    “快去,快去,准又是你那班画画儿的朋友!”

    子玄匆匆下楼去了。

    子安照旧把双手垫在脑后,两眼瞪得老大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子玄神秘兮兮地伸进头来说:“哥,是一位女客,找你的。”

    “找我?是谁?”子安躺着不动冷冷地问。

    “沈小姐。”

    辛子安惊得差点儿从床上跳起。

    辛子玄滑稽地眨眨眼,说:“别紧张,哥,不是那魔鬼。她说,她叫沈天姿。”

    辛子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套上,向门口走去。

    辛子玄故意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她虽算不上天姿国色,比沈凡姝差得远,但也长得蛮秀气的呢。”

    沈天姿坐在李氏兄弟的客厅里,以一个未来的室内装饰师的眼光打量着。

    客厅面积不大,到处都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道色彩柔和、印着别致图案的布慢,用丝带从两边缘起。而当它放下时,就可以把客厅一分为二。里面的一半放着餐桌和几把靠背椅。外面的一半,靠壁立着一个玻璃柜,里面是洋酒、饮料、茶具和一些小摆设。中间是一个长圆形的矮矮的茶几,四周一圈沙发。此刻天姿就坐在其中的一张上。茶几上铺着一条缀有楼空花边的雪白台布,上面还放着一瓶石竹花。整个客厅颇有一份家庭的温馨。

    子安下来的时候,天姿正欣赏客厅四壁挂着的几幅油画。这些油画有风景,也有人物,构思和用色都很大胆、新颖。“不知是谁的作品”天姿寻思。

    子安招呼过天姿,也坐了下来。子玄去厨房端来茶壶、茶杯。斟上了茶。

    “沈小姐,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辛子玄,中学美术教员。”子安道。

    “我早猜到他是你弟弟。”天姿爽朗地笑笑说。

    当子玄给她开门时,第一眼她就认准这一定是辛子安的弟弟。两人长得很像,同样的高个子,身材匀称,脸庞英俊。

    但是现在在灯光下,她细细比较一下面前的两张脸、却发现其实有很大差异。就好像上帝用他那双巨手在哥哥那张脸上轻柔地抚了一把,就造成了弟弟的脸。于是哥哥那轮廓清晰、线条刚直的长方脸形,那方方的额头、嘴角,坚畅的下巴,就成了弟弟那柔和、圆圆的线条。再配卜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左颊上那时隐时现的笑宠儿。还使子玄有着一脸稚气,这是丰子安身上绝对见不到的。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个名字辛子圆(沪语“圆”、“玄”同音)

    天姿一听子安的介绍,联想到这些,不禁哑然失笑。她笑道:“是滴溜儿滚圆的圆吗?”

    “不,是玄妙的玄。”子玄赶忙纠正。

    “子玄、”李子安对弟弟说“这位沈小姐是沈效辕的侄女,现在大学学室内装饰。我们前不久在沈家工地上认识的,”

    沈效辕的侄女?这么说是沈凡殊的堂姝?辛子玄不禁对面前这位沈小姐产生了一份好奇。他向哥哥使个眼色,半是总水半是温问;我留在这儿,行吗了

    辛子安笑笑:“子玄,你要没什么,也一起坐坐。”

    “不会打扰沈小姐吧?”子玄礼貌地问。

    “不,不,今晚凭着李先生的名片,找上门来;实在是我太冒昧。”天姿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谈得上你打扰我厂

    子玄这才在哥哥身边的沙发坐下。

    辛子安不明白沈天姿来访的目的,又不便马上追问,客气地说:“沈小姐,请用茶。”

    “谢谢,”天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家里就辛先生兄弟两人?”

    “是。”子安点点头。

    “那为什么这客厅有女人收拾过的痕迹,整洁而优雅?”天姿直率地发问。

    “哦,看来沈小姐对我们男人的能力估计很低啊!难道我们就一方是不整洁不优雅的吗?”子玄笑窝儿一隐一现,他爱逗人的脾气又上来了。

    “子玄。”子安低叫一声,止住他的昂然后对天姿坦白地说;“我们有一个很能干的女佣,每天下午来做半天,这一切都是她整理的。”

    天姿点点头,一忖三人都没有说话。

    “辛先生,凡姝要拆掉那幢小楼的事.我都知道了。”天姿沉吟了一会儿说。

    子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波黑的眉毛渐渐赞拢。

    天姿科院子安一眼,见地面色凝重,不禁低低叹息一声:“辛先生,我堂姐从小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希望你不要为此过于动气。”

    “谢谢你,沈小姐。”子安礼节性地回答。

    其实,正因为天姿自己为这件事气恼得不行,她才想到跑来安慰辛子安的她想:作为一个著名的建筑师,而且那楼房又明明设计得精美绝伦,岂不要被凡姝的任性活活气死!

    天姿又说。“她要拆房子.可又说不出道理;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辛先生,你完全不必理她,不必往心里去!”

    辛子玄忍不住插话:“既然她毫无理由,你是她的堂妹,不能劝劝她,要她冷静考虑一下再作决定吗?”

    “没用的,”天姿摇头道“她从小就不听任何人的话。心血来潮想干什么,连伯父都拦不住。”

    她不过是要以蛮横霸道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罢了。辛子安这样想,嘴角边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辛先生,我虽然对凡姝无能为力,但是我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设计是高水平的,不,是最美的。凡姝的决定,只能说明她无知,绝不能贬低设计的价值。你的设计虽不能变成现实,但却会在所有见到过它的人,比如我的心中,永远存活下来。”

    天姿恳挚的话语使辛子安感动,他发自内心地再次说:“谢谢你,沈小姐。”说着,他眉毛一扬“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好吗?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家,我们应该找个愉快些的话题,是不是?”

    沈天姿和辛子玄都笑了起来,刚才笼罩在室内的那股沉闷气氛消散了。

    三个年轻人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特别是子立与天姿,凭着他们同样热情爽朗的性格,相互间很快就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以及目前在做些什么等等。

    天姿提到她在大学修室内装饰课,对建筑很感兴趣。辛子安说:“沈小姐,关于你想勤工俭学的事,我已给公司高老板提了。他说很欢迎,让你直接找人事科就行!””真的吗?太好了!”天姿高兴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拍着手:“我还不好意思开口问呢!想不到你已经办好了,真谢谢你,辛先生。”

    “不用,”子安摆摆手“关于具体工作和报酬,你到人事科谈时,不必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好了。”

    “我知道,”天姿坦诚地说“干活我不会偷懒,工钱也不能少要,对吗?”

    “沈小姐,我弄不懂,你伯父是上海滩数得着的大老板,难道还需要你打工挣钱来养活自己?”辛子玄与辛子安不同,他是有什么话就同骨便在喉,非吐不可的,何况他已看出沈天姿是个直性子人,所以现在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发问了。

    天姿轻轻叹口气:“唉,生活倒没什么问题,我是为了还债。”

    “还债?难道你在外面欠债?为了什么?”辛子玄急问,子安也十分关心地看着天姿。

    “不是我欠的债,是我父亲”

    “你父亲欠的债怎么能要你偿还,有你伯父,听说你还有个哥哥,不是吗?”这次是子安在发问了。

    “说来话长。”天姿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说;

    “不怕你们笑话,我父亲生前是个怎么说好呢?是个不争气的人。年轻时在外面浪吃浪用,抽鸦片、赌牌妈妈就是活活被他气死的。

    “妈妈临死前,把她一直寄存在舅舅那儿的私房钱分成两份,给我和哥哥,要舅舅在父亲死后,再交给我们两人。她。怕我父亲万一知道这笔钱,又会拿去输光拉倒,因为,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被我父亲卖光了。幸亏妈妈想得周到,现在我上大学,就是靠妈妈留下的这笔钱。”

    李子安兄弟静静地听着,眼光里流露着深深的同情。

    “三年的父亲死了,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大笔债务。三年了,我们每月都要还数目不小的像也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哥哥已经成家,还有了一个小孩,我不忍心让他一人背着这沉重的债务”

    “你伯父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管?”子重问。

    “父亲死后,哥哥领着我去伯父家,拿出父亲欠的帐单给伯父看。伯父不但没给钱,而且狠骂了父亲一通,几乎用尽了一切恶毒的字眼。甚至说,像他那样的人,根本就不该结婚,不该有后代我和哥哥忍气吞声听着,最后伯父说,债务他绝不管,哥哥已经做事,应该自力更生,我还在上学,他可以接济一些。我当时就断然拒绝了。为这事,哥哥没少埋怨我,可我却从不后悔。”

    天姿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子玄由衷钦佩地说:“你真了不起!”

    子安沉吟着问;‘那么说,整个宏泰企业全是你伯父的,你父亲竟连一点儿份也没有?”

    “宏泰企业是由曾祖父到祖父一代代传下来的。可是沈家的财产历来规定只能由长子继承。祖父临终前给我父亲一大笔钱,还有不少房产,包括现在住的宁波路为房子。但整个宏泰产业都全归了伯父,我父亲完全不能插手宏泰事务。曾祖父相信,每一代只能有一房独掌企业,才不会引起内争,分散财力,才能保证宏泰永不衰败。”

    “怪不得沈凡姝那么骄傲,将来她是宏泰唯一继承人。”辛子么说。

    “那可不一定,”天姿说“按照祖上规定,长房中的财产继承人,一定要有后代,企业才能留在长房手中,如果达不到这个条件,企业就要转入二房,而如果二房”

    “行了行了什么长房、二房的,就像说绕口令,我都被际搞糊涂了!”辛子玄夸张地捧着脑袋说。

    天姿朗声笑了:“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只有我哥哥懂。他还成天痴想着他的儿子小宝将来继承宏泰呢。我总笑话他做白日梦。”

    “总而言之,财产太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幸而我们都没有这些烦恼,对吗?”辛子玄庆幸地说。

    “你说得很有道理,”天姿赞同地点头“父亲在世时,我很恨他。现在,我长大了。我想,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很可能就是这倒霉的财产继承法害了他。他年轻时很聪明,涸葡干;但就因为他是老二,绝对不让他过问企业的事,使他一装子感到受压抑,无用武之地。而偏偏祖父又给了他那么多钱,这些不劳而获的钱,最终彻底断送了他。”

    天姿越说心头越沉重,语调也越来越低沉。

    辛家两兄弟同情地看着他。他们知道,对天姿这样的女孩,说些空洞无力的安慰话语,是完全多余的。

    “悄悄。”客厅里的座钟敲响了。

    “哟,我得告辞了。”夭姿急忙拎起手提要走。

    “不要急,再坐一会。”子安和子玄同声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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