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慢慢驶来,寻找合适的停靠位置。谢拉班看到这些平时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的钢铁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开心。他手里挥动着一个大肚细颈的扁平的酒瓶指挥这些汽车停在这里,停在那里。只是那酒瓶是个司机喝光了里面的白兰地后扔下的。后来,他把儿子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铺上那张曾铺在躺椅上的头尾爪俱全的熊皮,听着火炉里劈柴的噼啪声和那好闻的松脂香气,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机们给他捎来不同地区出产的酒和食物。那时他常常喝醉。一个住在楼上整天被一对双胞胎孙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头和一个拉垃圾的老头不时来他守夜的小屋里坐坐。一起缅怀年轻时候的日子。两个老头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份美差。谢拉班喝多了,他听见自己得意地说:“我儿子是派出所长。”他知道自己不想对比自己还可怜的老头说这些,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媳妇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两个朋友道了歉。过不久,带孩子的老头来告诉他拉垃圾的老头死了,他也要回乡下老家去了。
那天,两个老头喝了酒。
谢拉班羡慕他能回到乡下。
他却羡慕谢拉班能留在城里。
谢拉班因此多喝了几口,分手后,他信步走到最短的那条横街。春天里暴涨的河水出现在他面前。岸边浮荡脏污的泡沫。因为太多的泥浆河中翻涌不起意想中那样汹涌的浪头。夕阳把河水映照得一派金黄。河水带着浓重的泥腥味穿城而过,最后消失在群山之中。远山中岚气迷蒙,凄凉、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许多东西在咬他的心房和骨头。直到背后城里灯光明亮起来,远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才离开河岸。
走回守夜的地方时,感到很累,他知道自己日渐衰老了。天要变了,一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就是这个晚上,那个小家伙来了。小家伙稚气未脱却大模大样的。
“喂,老头!”
“我叫谢拉班”
“老头。嘿嘿,老头。”
“我是一个有名的猎手,你听到过我的名字吗?回去问你阿妈吧!”
“老头,你醉了吧。”
谢拉班猛然咆哮起来:“我叫你把车子停在右边,不是左边!”
小家伙却砰地关上车门,吹起了口哨。谢拉班深感委屈,喝多的酒好像就要从眼里流溢出来了。他劈手揪住小家伙的领口。小家伙却扼住他的手腕。他们相持不下。但谢拉班知道自己老了,力气渐渐变小,而小家伙的力气却是越来越大了呀!这时,他越过对手的肩头看见儿子阴沉着脸一声不响走了过来。
谢拉班说:“快放手,派出所所长来了!”小家伙没有松手。他儿子的拳头在小家伙的面前晃动。小家伙大声争辩,又和派出所所长扭结在一起了。谢拉班硬把儿子拉开。在他搂住小家伙的同时,儿子拿出手铐,威吓说要把小家伙铐走。谢拉班承认是自己喝多了酒,挑起的事端。儿子给他留下一束干肉,悻悻地走了。
那个晚上,谢拉班为小家伙准备了吃食。让他躺在熊皮上休息。向他讲述那张熊皮的来历。向他讲那些牙齿洁白漂亮的女人。最后,他对小家伙说:“你要找女人就找一个牙齿真的洁白整齐的女人。”
小家伙歪着嘴笑了。
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他进城后最短的一个夜晚。
小家伙每次都给他捎来东西:一捆引火的干树枝,点燃后熏除蚊虫和秽气的新鲜柏枝,糖果,甘蔗,鼻烟,死野鸡,甚至还带来过一摞连环画和一把玩具手枪。然后就和他告别,上街吃饭,打下点小注的台球。
只有一次,他的车夜半才抵达。
小家伙从车上抱出来大把洁白芬芳的槐花,他把槐花扔在熊皮上,小屋里立即充满了槐花的香气。他又从车上取下一小袋麦面,说:“做个馍馍吧,家乡的槐花馍馍吧。”
这也是一个过于短暂的夜晚。
谢拉班生火,烧水,和面,在面粉中掺进细碎的槐花瓣子。小家伙睡着了。小屋里缭绕着甘甜的槐花香气。
馍馍刚熟,他就醒了。他的嘴开始笑时眼睛还没有全张开。
“好了吗?”
“好了。”
“老头啊,我们先来看看馍馍上的纹路预兆些什么吧!”
老头轻轻吹拂自己的十个指尖,说:“让你拿起的东西告诉我们一个好明天。”馍馍上纹路开阔,眉开眼笑,香气四溢。
吃这个馍馍时又烧上另一个馍馍。这后一个馍馍也一样眉开眼笑。
小家伙说:“好哇,明天可以取回我的执照了。”
“执照?”
“他们把我执照没收了。有你儿子。”
早上,谢拉班往儿子办公室送去家乡风味的馍馍。取回了执照。
儿子说:“叫小家伙不要再遇见我,他干的事够他蹲两年监狱。”
看来事情是真的,小家伙再没有来过了。好在充作停车场的街口在这年冬天里颇不寂寞。半夜还有醉汉唱歌,掀翻垃圾桶。有面白如雪眼圈幽蓝的女人来往招摇。还有一只野狗在垃圾中寻找食物。这只狗种很纯正,耳朵、眼睛、鼻子都是那种能成为出色猎狗的灵敏样子。却不知他为何流落城市,肮脏而又瘦弱。最后几个醉汉用一段电线结束了它的生命。后来,谢拉班被告知,凡发现醉汉、暗娼、小偷、流氓都要向派出所报告,并且可以得到奖金。后来又有了治安巡逻队。那些夜游者就断了踪迹。谢拉班感到寂寞了。坐在小屋里怀念那个干了坏事的说家乡话的,喜欢槐花馍馍的小家伙。他小屋的门永远开着。有时听到有尖利的呜呜声响起,以为是吹风,却看见警车执行任务。更多的时候却是风挟着雪花在灯光中飞扬。
新年过后不久,新的停车场建好了。
是儿子的主意把守夜人的小屋建成他不喜欢的样子。儿子显然一片好心,那样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守这些车子。
现在。在这个槐花初放、香气浓郁的夜半,谢拉班躺在床上,在漫射的灰蒙蒙的灯光中,在玻璃的包围里想起出猎时住过的岩洞、栅寮,它们的味道和月光下浓重的阴影,和它们相比,现在栖身的地方简直是不合情理。尽管他知道,在城里,使用玻璃和油漆最多的房子是最好的房子。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喜欢。”他想:人老了,开始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了。他把厚实的毯子拉起来,盖住脸。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并有意识地抑制自己的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早就渐渐慢了。他睡着了。梦见了大片大片碧绿的青草。醒来那些青草还在坡上摇曳起伏。梦见青草预兆见到失违的亲人。谁呢?小儿子不梦见青草也能见到。大儿子和妻子梦见青草也见不到了。
“那就是他了。”他又听见自己自言自语了。
他看到说家乡话的小家伙从他车上下来。看见小家伙下车时摹仿那些最老成的司机的姿态。听见他喊:“老头,嗨!”
谢拉班又听见自己说:“槐花开了。”
这时,组成这个城市的建筑正从模糊的、似梦非梦的灯光下解脱出来。谢拉班从床上起来。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一些废钢条绑成了一架梯子,把梯子扛到槐树下,采摘了许多芬芳洁白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