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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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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还经常劝

    钟跃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精疲力尽不算完。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

    眼看看,我是你跃民哥。”

    憨娃睁开眼,声音很微弱∶”跃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憨娃,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勿匆赶来。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曾在县里办的医疗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三种药品,碘酒,红汞药水和止痛片。他只会摆弄这三样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常发也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硬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屁股,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村民们都以为是在杀猪,常发用完了碘酒还意犹未尽,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屁股染得红艳艳的。

    常发进了窑洞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然后就搓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

    钟跃民怒道∶”常发,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发蹲在地上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凉吧。”

    钟跃民破口大骂∶”放屁,受凉会疼成这样?你是他妈什么狗屁医生?”

    常贵忙打圆场∶”跃民,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卫生院离咱村有三十多里,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让憨娃再忍一宿。”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人命关天的事,还等得到明天早上?现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到卫生院,常支书,我和郑桐先走,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

    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郑桐打着手电追上去。

    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两人轮换着背憨娃,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桐一不留神,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眼镜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

    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钟跃民安慰着∶”憨娃,你觉得咋样?再忍会儿,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个老鼠洞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肉吃”

    钟跃民听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农民的命就这么贱?我操”

    憨娃似乎在梦呓∶”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么?”

    “没吃过,北京好象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肉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卫生院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拣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么。”

    钟跃民说∶”没钱他也得给咱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钟跃民疲惫不堪地把憨娃抱进急诊室,值班医生还在值班室里睡觉,大家上去敲门,医生披着衣服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道∶”有这样砸门的吗?就象抄家似的。”

    钟跃民一瞪眼∶”哪儿这么多废话?赶快给孩子检查。”

    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碰见插队知青了,他知道这些人不好惹,马上闭了嘴开始做检查。他刚把听诊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突然象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他抬头问道∶”这孩子已经死了,你们怎么才送来?”

    钟跃民顿时如遭雷击,他没有心理准备,怎么也不能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前,憨娃还告诉他老鼠洞的秘密,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捷足先登,他只把秘密告诉他最信任的人,可就一转眼,这孩子就永远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只是咫尺之遥。

    杜老汉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也许他对生活中的苦难已经习惯了。

    可钟跃民却受不了了,他无法想象,生活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体禁不住嚎啕起来

    憨娃死于急性阑尾炎,如果治疗及时,他本不该死。钟跃民忘不了这个孩子,也忘不了那被烧得黑乎乎的老鼠肉。

    周晓白很长时间没有收到钟跃民的信了,她心里不时地感到一种烦躁,什么都干不下去。前几天她看护一个重病号,吊瓶里的药液已经滴光了,病人出现了回血,她盯着吊瓶却视而不见,要不是别人发现了情况,那天非出事故不可。她很想找人倾诉一下,不然自己会发疯的。在这个医院里,能和她交流内心秘密的只有罗芸一个,她打算去药剂室找罗芸聊聊天。可当她看到罗芸时,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罗芸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

    罗芸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周晓白推门进来,她慌乱地把信纸藏到抽屉里。

    周晓白伸出手:“干吗鬼鬼祟祟的,你心里有鬼,老老实实给我拿出来,我要检查检查。”

    罗芸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写思想汇报呢。”

    “撒谎,写思想汇报你藏什么,我发现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请假,行踪诡密,你给我坦白交待,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罗芸向门外看看说:“嘘,小声点儿,你想要我命呀,让教导员知道了还了得,我坦白,我写情书呢,行了吧。”

    “这就得了,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了。”

    罗芸笑了:“我知道瞒不过你,你这个人鬼精鬼精的。”

    周晓白说:“上次有人把袁军诓来我就明白了,真没看出来,你还真是诡计多端,谁教你的?”

    罗芸马上倒打一耙:“你呀,要不是你先和钟跃民这些坏小子混到一起,我怎么会被拉下水,都是和你学的。”

    “你接着往下交待,你们都到什么程度了?”

    “一般接触呗。”

    “我不信,我问你,接吻了没有?谁先主动的?”

    罗芸的脸红了:“晓白,你胡说什么那。”

    周晓白不依不饶地追问:“哟,还知道害臊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做什么了?你少诈我,你和钟跃民接过吻吗?”

    周晓白大大方方地说:“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我认识他不到一个月就接吻了,为我爱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才不象某些人似的,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哼,假正经。”

    罗芸跳起来向周晓白冲去:“你给我闭嘴,不知害臊的家伙”

    袁军对自已的魅力从不抱任何幻想,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哪个女孩子交过朋友,虽然也在街头追逐女孩子,但多半儿是出于起哄,也从来没成功过,上次甚至被抓进了派出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冤得慌。钟跃民曾经刻薄地评论过袁军∶如果哪天事情倒过来了,那肯定有热闹看,譬如袁军在大街上碰见一个妞儿嘻皮笑脸地凑上来调戏他,你们猜袁军会怎么样?这小子八成是当场被吓得尿了裤子,他哪受过这种刺激?此话虽刻薄,但基本上是事实,袁军的确不擅此道。那天罗芸委婉地向他表达了爱意,他一时没反映过来,等他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还真有点儿天上掉下馅儿饼的感觉。他弄不清罗芸为什么会看上自己,他把自己身上的全部优点都拿出来分析了一番,还是感到缺乏底气。

    袁军认为罗芸的相貌虽然比不上周晓白,但也属于中等偏上水平,既然是自己撞上门来,他便没有理由拒绝,军营生活如此枯燥,有个女朋友当然也不错,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连想都不去想,未来的事太遥远了。

    袁军和罗芸相处的时候,总是很被动,他不知不觉地受到罗芸的控制。连队的训练任务很重,有时还要参加助民劳动,根本不能保证每个星期天都能放假。但罗芸在医院里的空余时间却很充足,她要求袁军最好每个星期天都来和她见上一面,当袁军感到为难时,她又不失时机地点拨他打着父亲老战友的旗号,以各种理由向连里请假,反正军部司政后机关里到处是袁北光的老战友。袁军每次去军部大院都要拜见一位首长,说是父亲来信要他登门问候一下叔叔阿姨,首长和夫人自然很高兴,拉住袁军问寒问暖地很亲热,这时袁军就开始提要求了,说连队里总是不太相信他的话,请假时指导员要再三盘问,为了使连里放心,还要麻烦叔叔给我们指导员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军里的首长哪里认识一个连队指导员,他们往往一个电话就打到坦克团的团长或政委那里,说你们团的袁军在我家里,我替他请个假。团长和政委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儿。袁军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告辞,声称还要去看别的叔叔阿姨,等他出了门就一溜烟儿地窜到了公共汽车站,那是他和罗芸约好的地点,他们每次约会都选在城里的电影院,那里遇见熟人的机率不高。

    周晓白终于盼到了钟跃民的来信,她兴奋得难以自抑,揣起信就跑,一直跑到医院疗养区的花园里,才坐在长椅上拆开钟跃民的信。

    钟跃民的信不长,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周晓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很不满了,这个人也太惜墨如金了,好不容易写封信,就这么一张纸。不过尽管信很短,周晓白也很知足了,这证明钟跃民还想着她。

    谁知她刚看了两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晓白∶

    实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等我了,其实,从你入伍的那天起,你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我知道,我们早晚会有分手的那一天,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好在时间还不长,我不想瞒你,我爱上了别人,你知道,陕北的生活很苦,我们粮食很少,整天都在为吃饭而操心,严酷的现实使我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为命,在精神上互相支撑

    周晓白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信纸上,她感到太突然了,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我不想说什么怕耽误你的话,因为那是很虚伪的,实际上,我是怕你耽误了我,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人们似乎看不到什么前途,对于未来我从不做什么设想,眼前能吃饱肚子,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忠实于爱情,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请忘了我吧,对不起,再一次向你说对不起。

    周晓白猛地扬起脸,泪流满面地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个混蛋”她用双手捂住脸,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

    罗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周晓白正在女兵宿舍里收拾衣物,她把一些物品胡乱地塞进手提箱里,拚命地往下按箱子盖,明明是东西太多,箱子盖不上,她却视而不见,狠狠地和手提箱较劲。

    罗芸匆匆推门进来:“晓白,你要干什么?”

    周晓白狠命地压着箱子说:“我要去陕北,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罗芸说:“你疯了?领导不会批你假。”

    周晓白任性地说:“不批假我也要走。”

    “你这是开小差,是逃兵,你考虑到后果了吗?”

    周晓白猛地把一身军装扔到墙角喊道:“我要求复员总可以吧?这兵我不当了还不行。”

    罗芸也急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过衣箱大喊:“晓白,你冷静点儿,为一个钟跃民不值得,你会毁了自己,千万别这样,我求你啦。”

    周晓白呆呆地望着罗芸,突然身子软下来,罗芸一把抱住她。

    周晓白凄厉地叫了一声:“罗芸,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笫一次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个结果,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她倾刻间泪飞如雨,失声痛哭。

    罗芸把钟跃民的恶劣行径告诉袁军时,袁军却一声不吭,罗芸大为恼火。

    那是在一条小河边,河两岸林木掩映,坡岸上绿草如茵,浓荫蔽日,这也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

    袁军和罗芸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袁军头枕双手,眼睛望着天空。

    罗芸把头倚在袁军的肘弯里说∶”你该给钟跃民这混蛋写封信,好好骂他一顿,太坑人了。”

    “我凭什么骂他,我们是哥们儿。”

    罗芸坐了起来:“哼,你看看你的哥们儿都是些什么人?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是呀,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们女人应该联合起来,谁也别搭理男人,就没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了。”

    罗芸怒气冲冲地看着袁军:“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象无所谓似的?”

    袁军若无其事地说:“这算什么大事?天又没塌下来,钟跃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让周晓白缓缓气儿,过些日子再找一个就是了。”

    罗芸一听这话便气得要命:“你说得轻巧,感情是能随便伤害的么?一个女人要是感情上受到伤害,恐怕一辈子都缓不过来。”

    “没那么严重吧,我听说初恋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五,这很正常,人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袁军,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你的心里话吧?”

    “你看,你看,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义愤呀,物伤其类,把自己也搁进去了,要是看电影,你看着看着动了感情,把自己也投入了,这就麻烦了,比如说,看见黄世仁侮辱喜儿,于是你就把自己当成了喜儿”

    罗芸狠狠拧了袁军一把:“少跟我臭贫,以后你要是敢对不起我,看我不杀了你。”

    袁军看了罗芸一眼,大发感慨道:“你们女人一到这会儿,就露出了狰狞面目,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就好。”

    袁军问:“周晓白最近怎么样?”

    罗芸说:“大病了一场,发烧到40度,要不是因为病倒了,她真敢开小差跑到陕北去,她心里还放不下钟跃民。”

    袁军由衷地叹道∶”谈恋爱真是件累活儿,我算明白了,女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罗芸说:“你能有这种认识,说明你的头脑还算清醒,世上没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

    袁军沉默了。

    石川村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截旧铁轨,每天出工的时候支书常贵就敲打铁轨,算是出工哨。

    随着敲打铁轨的声音,村民和知青们慢吞吞地陆续来到村口。

    郑桐边走边兴奋地告诉钟跃民∶”跃民,你那主意真是高招儿,蒋碧云这些天一见了我,眼神儿都不对了。”

    钟跃民问:“什么眼神儿?”

    “温柔啊,绝对温柔,哥们儿,实在对不起,为了巩固战果,我只好拿你当牺牲品,在蒋碧云那儿把你数落了一顿。”

    钟跃民警惕地问:“你他妈又说我坏话了吧?是不是把我形容成恶贯满盈的流氓?”

    “倒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说你这个人责任心差了点儿,见一个爱一个,就象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在你不长的掰棒子生涯中,已经扔了七八个了。”

    “我操,你诽谤得有点儿过头儿了,我有这本事么?”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为了哥们儿的终身大事,你就担点儿恶名吧,我总不能把你夸成一朵花儿似的,那还有我什么事呀?”

    钟跃民点点头说:“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流氓的恶名我担了,收工回来你把我的脏衣服洗洗,我明天还等着穿呢。”

    郑桐抗议道:“凭什么让我洗?我还要备课呢。”

    “狗屁,谁还听你的课?你倒讲上瘾了?我为你担了这么大恶名,你替我洗件衣服算什么?你要敢不洗,可要注意后果。”

    郑桐立刻软了:“真是赤裸裸的威胁,行,我洗。你还别说,这些天我看中国通史还真看上了瘾,我打算再找点儿其它历史书,好好攻读一下,我计划用两年时间通读二十四史。”

    “我的天,你哪来这么大动力?”

    郑桐严肃地说:“爱情呀。”

    钟跃民大笑:“哎哟,还跟真的似的,你可别吓着我。”

    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训斥着众人:“人都来齐了没有?怎么还缺人?一到给队里干活,就磨磨蹭蹭,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不用人催,屁股上象安了马达,停都停不住,跃民来了没有?”

    钟跃民答道:“支书,我来了。”

    常贵派起活儿来:“小钟,今天我派你个美差,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掏了,你带蒋碧云去把粪掏回来,千万别撒了,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这可是宝贝。”

    钟跃民泄气地说:“支书,我当是什么美差?闹了半天是掏粪,这算什么美差?”

    “你这娃真不知好歹,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你们还能逛逛县城,这活儿可是记满分,你要不想去我可换人了。”

    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那我去,不就是掏粪么?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适,蒋碧云,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别不好意思,谁让我们是男的呢。”

    蒋碧云说:“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也别显着我落后,我也去吧。”

    郑桐摇摇头说:“看看,这些人里没傻子,一听说能逛县城,比当年在北京逛王府井还高兴,别说掏粪,吃粪都干啦。”

    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郑桐,闭上你的臭嘴。”

    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支书,让郑桐也去吧,蒋碧云干活儿不行,到时候活儿都让我一人干,我不就亏了么。”

    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钟跃民,谁干活儿不行?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计较。”

    钟跃民显得很自私:“这年头儿,谁顾谁呀?支书,让郑桐去吧。”

    常贵无奈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呀,干点儿活儿事就这么多事,郑桐,你也去。”

    郑桐就等这句呢,他马上大声道:“是,支书,保证完成任务。”

    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钟跃民,我算认识你了,你可真够自私的。”

    钟跃民不为所动:“那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村里唯一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车辕上,钟跃民坐在侧面,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粪车冲上山峁,四处望去,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尽收眼底。

    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

    羊肚肚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容易,

    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话话,

    就招一招手

    郑桐没话找话地说:“蒋碧云,你听跃民唱得挺够味儿的吧?”

    蒋碧云一撇嘴道:“一般,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缺点儿黄土味儿,跃民,你是不是跟秦岭学的?”

    钟跃民说:“秦岭是谁呀?不认识,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

    “哟,为了秦岭,把女朋友都甩了,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

    “我说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逛,聊点高兴的事成吗?”

    蒋碧云说:“鬼才管你的私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郑桐,你的历史课还在讲吗?”

    “嗯,刚讲到两晋南北朝,给他们讲课太费劲,都嫌历史课太枯燥,我只好加一些历史典故活跃一下气氛,比方说到两晋,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绿珠坠楼的故事,凭心而论,钟跃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附和道:“是啊,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还是郑桐有心眼儿,我们这些人胡打胡闹时,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当时我真想揍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他对。”

    郑桐说:“人要有远见,这世道不能总这样,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

    钟跃民恭敬地说:“是,你说得有理,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

    郑桐显得很谦虚:“什么老师不老师的,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咱们还是共同探讨吧。”

    蒋碧云疑惑地看着他俩:“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就凭他会老老实实认别人当老师?他服过谁呀?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

    钟跃民做出真诚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郑桐当我老师我可没觉着丢份儿,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我当当学生怎么啦?郑桐,我不怕别人讽刺挖苦,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

    蒋碧云盯着他说:“钟跃民,你这都是真的假的?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在攒坏水呢。”

    “那是你缺乏真诚,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这是你的偏见。”

    郑桐说:“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混是混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为人也比较真诚,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挺认真的。”

    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郑桐啊,这么多日子了,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真他妈感动死我啦。”

    蒋碧云批评道:“你看,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

    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他就这样,一高兴就爱骂人,都是他爸教的。”

    钟跃民欲发作又忍住:“得,是我爸教的,他就没教过我好。”

    郑桐说:“不说他了,咱们唱歌,蒋碧云,你看过电影花儿朵朵么?会唱那首插曲吗?”

    “当然会。”

    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满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怎么收拾他。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道。他深信,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悬崖边儿上,郑桐这小子肯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了手掉下去,那也只好活该了,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

    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郑桐这小子连声招乎都没打,就带着蒋碧云逛市场去了。钟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他以后,钟跃民还没来过县城。

    他这样想着走进县委大院。

    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马叔叔。

    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是跃民呀。”

    钟跃民说:“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我顺便来看看您。”

    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好小子,还记得你马叔叔,还算有良心,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派人找你去呢。”

    钟跃民问:“有事吗?”

    马贵平说:“好事,天大的好事”

    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没吃饭吧?等一会儿食堂才开门,你先坐一会儿。”

    “马叔叔,到底是什么事?”

    马贵平说:“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友,他刚当兵时我是他的班长,多少年没见了,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我把你的事和他说了,他二话没说,一拍胸脯说这事我包了,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咱还能不管?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部队政审怎么办?”

    马贵平说:“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不过,为了我老首长的儿子,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

    钟跃民感到很突然,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他猛然想起秦岭,她怎么办?钟跃民感到很踌躇,他试探地问:“可是马叔叔,我还有个女朋友呢,她能和我一起走吗?”

    马贵平说:“嗯,你小子才多大?就交女朋友了?告诉你,你就是碰上个仙女,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我只能管你一个。”

    “那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

    “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就住在我家里,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这是走后门,是违反原则的事,何况这次是c军招兵,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机会难得呀。”

    钟跃民站了起来:“马叔叔,谢谢您为我的事操心,可我不想当兵了,我还是当农民算了。”

    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你敢!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儿子来?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你听着,你是个男子汉,不是个娘们儿,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地方,你应该去当兵,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当几年兵绝对没有坏处,钟山岳的儿子就该是条汉子,就不能给他丢脸,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自毁前程,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我也没你这个侄子。”

    钟跃民浑身一震,慢慢地坐下。

    “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没有?”

    钟跃民低声说:“明白了,我去,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您一定要答应我。”

    马贵平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好吧,快去快回,记住,对别人说你父亲得了重病,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记住啦。”

    钟跃民站起来:“记住啦,我走了,马叔叔。”

    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

    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她向钟跃民招招手:“跃民,我今天可没有迟到啊。”

    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他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嘴唇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岭关切地问:“跃民,你怎么啦?”

    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

    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好吗?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

    钟跃民艰难地说:“秦岭,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秦岭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该向你祝贺呀。”

    “我会回来找你的。”

    “别这样,跃民,你有你的路要走。”

    钟跃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呢?会给我回信吗?”

    秦岭沉默了。

    钟跃民固执地追问:“秦岭,我在等你回答,你会回信吗?”

    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走西口。钟跃民心中一震,竟有些发痴了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宁夏地区,自古富庶,因为盛产大米,是陕北人心中的淘金宝地,因其地处陕北西部,故称走西口。走西口是陕北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象,反映到陕北民歌中,就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的走西口,被称为陕北民歌的离情之王,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走西口呀,

    小妹妹泪花流。

    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零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

    秦岭向钟跃民做了个手势∶”跃民,你坐下好吗?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钟跃民平静下来∶”好,要分别了,咱们聊点儿什么?”

    秦岭说∶”还是谈谈音乐吧,跃民,我和你谈过,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我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尤其是威尔笫和瓦格纳的歌剧。当我来到陕北以后,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使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雨水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肢离破碎,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风烛残年。我想,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盛载了太多的苦难,它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怎么表达呢?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我突然发现,同样是一首信天游,在舞台上唱出来,我没有什么感觉。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这时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有了灵魂,有了神韵,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喷涌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任何艺术都应该在它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

    钟跃民沉默不语,他的情绪很低落。

    秦岭说∶”跃民,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还能和你谈谈音乐,谈谈人生,我挺知足的,我得承认,我还是不够洒脱,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可是我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真舍不得你了,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熟起来,我们还是太年轻,还是有些儿女情长。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我早晚会分手的。”

    钟跃民终于开口了∶”是啊,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我总觉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跃民,你是个男人,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用你的话说,你不是喜欢玩吗?那么我告诉你,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

    钟跃民苦笑一声∶”秦岭,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岭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是吗?”

    “是的,你我住在一个破窑洞里,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没饭吃了,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讨饭。”

    秦岭大笑∶”这主意听着挺不错,可惜来不及了,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你今天就可以过来,不过我们连个破窑洞都没有。”

    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秦岭,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跃民,你想要我吗?”

    “想”

    “那你还等什么?”

    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秦岭,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在村口等我,你一定要等到我”

    他转身狂奔而去

    多年以后,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狂奔夜路的情景,那天夜里,他举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一次次地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黑暗中他脚下一绊,一头栽进一条深沟,整个身体翻滚着下落,一直滚到沟底,他又挣扎着爬上来。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赶快见到秦岭,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

    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衣服被扯得稀烂,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面前,两人默默地对视。

    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跃民,什么也别说”

    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他迅速地将嘴唇迎上去,两人的舌头缠绕在一起在这一刹那,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躯体内被压抑的情欲犹如岩浆般地喷涌出来,两人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轻轻闭上眼睛。

    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

    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钟跃民顾不上说话,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间怦然爆炸,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秦岭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

    钟跃民没有想到,他的笫一次性爱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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