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走了,医生走了,护士走了。病房里显得这么安静,庾明反倒寂寞无主了。原来,人是需要热闹的。稍一肃静下来,心里就不免空落落的。现在,他才感觉到,在这所病房里,即使是医生空泛的议论、护士们重复的叮咛,美蓉絮繁地唠叨,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生病是人生的一部分,治疗的是人生的一部分,病痛伤感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然而,这一部分,只是不要太长、不要太重,否则,人一旦承受不住,就会出现意外了。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他不要在这儿躺着,不要在这儿卧着,他想动一动,人多的时候,他身体的活动往往受到限制,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了。他试着抬起了腿,下了床,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站住了。
受到鼓励的人,往往就会有更大的欲求。他看到了窗台,忽然想起了医生的话,站在窗台看外面的风景。于是,他用左手拄紧了床头柜,慢慢移动左腿,左腿麻木不仁,依然没有力量。但是,它仅仅是轻轻往地板一个支撑,他的一个艰难的步子就等于迈开了一步,接着,身体重心移到了右腿,右腿将身体往前一带,他竟一下子跨到了对面的护理床边。他觉得脚步不稳,伸出一支手,想去扶住床沿,可惜,他伸出这支手是不中用的左手,现在的左手不但没有力量,连几个手指都难以张开,所以,这个动作很失败。他觉得脚下踩了一个空,紧接着全身一晃,便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
先是左腿触地“咚”地一声,传出了碰撞的力度,随后,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
哦,好狼狈!他叹息了一声,同时庆幸屋子里没有别人,如果是美蓉或者是美玉她们在屋子里,肯定会大叫一声,然后就会训斥他不小心,不注意,唠叨一阵子,幸好,这时候没有人在,他可以独自忍受疼痛和懊悔。他力争要站起来,却是哪儿也没有了站立的力量,他看了看周围,看有无可帮助他站起来的东西,没有。眼前只有一根床腿。床腿是铁管子,细细的,浮了一层锈。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紧紧抓住那根床腿,使劲一拉,身子慢慢前移了。接着,右腿猛地一拱,身体离开了地面,借着这股力量,他将身子的右侧紧紧靠在床沿上,借助床的支撑往上一蹿,总算是歪歪斜斜站起来了,前面,又是一个床头小瘪,他的右胳膊拄在上面,往前一使劲,一支右腿支撑着身体,站到了窗台前,左腿与右腿,水平实在是不在一个档次上。一支右腿支撑了全身的力量,不免又乏又累,他觉得实在是站立不稳,就干脆往前一卧,右边的胳膊拄在了窗台冰凉的大理石板上。
他妈的,我真成了一个废物了!他恨恨地骂着自己,心里无比的沮丧。接着,他抬起头,向窗外望去,浏览起了此时的风景,楼对面,是一幅刚刚支起的房产开发广告牌,自下而上的灯光照射着广告牌上的巨幅大字。楼下,是一条热闹的的街路,下班的时刻,车流和人流正旺,滴滴的喇叭鸣叫形成了都市夜晚宏大的噪音。这就是人世,这就是滚滚红尘。人们来来往往,穿梭一般,他们在干什么呢?他是刚刚下班,回家去呀;也许是,他们刚刚离开家门,上夜班去呀,回家的、上班的,为什么这么匆忙?因为他们心里有牵挂;牵挂着自己的亲人,牵挂着自己的事业。人生就是在一个个牵挂中才过的有意义;哪儿像自己,无牵无挂,行尸走肉一般。可是,他们牵挂,有他们牵挂的理由,因为他们身体强壮,他们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尽着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责任。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理由骄傲:我有能力,我有知识,我有经验,起码,我还有力量。可是,我庾明呢?现在的庾明,除了半身不遂,除了累赘别人,累赘这个世界,累赘社会,他还能做什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不就是这个社会的负担,这个社会残渣余孽了吗?
哇,下雨了!他听到窗下街路上的人一声大喊,接着,秋雨唰唰地落下来,路上的人马上奔跑起来。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点,候车的人们蜂涌而上,车门口挤满了人,勉强关上。这时,一个瘸腿的老头儿一步一喘地跑到了车门口,他向司机招手,又拍拍车门,希望车上的人们发发善心,将他这个病残之人拉走。然而,了看到站在车门口的人只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没有人做出任何救助的动作。司机明明看见了他,却像是瞎了眼睛,滴滴滴,加了油门,轰轰地将车子开走了。
瘸腿老头儿眼睁睁地看着公共汽车开走了,将他一个人扔在了雨中。这时的庾明突然心头一沉,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可怜的瘸老头儿。不,自己还不如那个瘸老头儿哪!人家虽然瘸,还能够上街,还能够走路,自己呢,连站立都不行。在这个鄙视弱者的社会环境里,哪儿有残疾人的幸福和快乐,哪儿有残疾人的尊严和人格?
健康的人,他们奔跑,他们争斗,因为他们有力量,自己这副病体,已经没有了资格和力量再去争斗,再去奔跑了。那么,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别说争斗,别说奔跑,就是享受有能力,他也没有了。就像刚才那个瘸老头儿,如果被公共汽车抛弃了,他有钱还可以招出租车。而他庚明呢,这副瘫痪的样子,车子开到他眼前,他也上不去呀。一个连享受都没有资格得到的人,在这个世上还什么意义?
雨水淅淅沥沥,从漆黑的天空落下来,仿佛来处于另一个世界,带着凄苦带着忧伤带着哀泣。他觉得自己很渺茫,很绝望,一颗苦闷的心灵在夜间独行着,他想起了雨夜中飘摇的鸟巢,可怜的小鸟,淋湿的树木,雨中倒伏于泥泞中的小草一切悲惨的事物充堵了他这颗受伤了的心灵。绝望中的他突然精神一振,他的一只手握紧成拳头往漆黑的窗玻璃上一推,窗户打开了,一股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呵呵,多么清爽,多么沁凉,他张开大嘴呼吸了一口,觉得窗外是一个充满了幸福之感的极乐世界,或者就是他心中的天堂他往前一纵身子,上半身已经趴在了铝合金窗框上,前面,清风徐来,温柔细腻。背后,是一个个冷酷的世界,是一副副狰狞的面孔。他想,自己只要往前这么一跃,就会进入另一个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境界,一个短暂的重创之后,他就会永远地闭上眼睛,超脱了眼前的一切痛苦和灾难
他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就要实践他这个瞬间的果敢的决定了,他甚至觉得身子已经悬在了夜空里,他感觉了那惬意清凉,他看见了下面喧嚣的街道,雨夜里,下面的人世间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河流中有无数的灯光在飞驰而过。幻觉中,突然,屋子门迅速被打开,借着风的抽力,又“嘭”地一声被关上,接着,他觉得身后一阵风似地跑来一个人,紧紧地将他欲要纵出去的身子死死压住了!
“姐夫,我的傻姐夫,你要干什么呀?”那是美玉撕心裂肺的声音“你不留恋这个世界,难道也不留恋亲人吗?就算姐姐有时候唠叨你,我和虎子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啊!”第二天,久违的阳光照满了屋子。大夫们查完房刚刚走出去,屋门突然被推开。接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我来了!”
喂,请问,您是美蓉迎上前去,打量了半天没有认出来。
“我是金针。”
啊,金针姑娘!美蓉惊喜地喊了一声:“可把你给盼来了!”
金针穿了一件黄色呢子大衣,头上裹了围巾,嘴上戴了口罩,加上那副墨镜,几乎让人看不出她是个女人。进了屋,她的眼睛先是满屋子搜索了一番,看这神情,像是地下行医的江湖郎中。
看到屋子里没有别人,她才打开围巾,摘下墨镜、口罩,黄呢子大衣脱下,被美蓉接过来挂到衣架上。现在再看,她有一张白净的脸,闪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一绺绺飘逸的长符散下来,显得风流潇洒。眉目间又透出一股清秀。
呵呵,姑娘,你这么苗条的身材,这么漂亮的脸蛋,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美蓉看到真正的她,不由地部了一句。
呵呵,大姐,不慢你说,我是怕被他们看见啊!
“他们?”
“是啊,医院的这些同行,特别瞧不起我这个中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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