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元年。
距离武昌数十里之遥,有一专供过往行旅歇脚的大集村,名为南山坞。
时至夏秋之交,气候又潮又热,街上人们挥汗如雨,行色匆匆地想避过这一阵烈阳灸烤,即使已近黄昏,热度却不稍减。忽尔,一声娇笑声从某铺子里传来,即使行经的路人被晒-了眼,亦不由得脚步稍停,往声音来处望去。
那是一家饼铺,铺门上的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凤鸣号”三个漆金大字。由门口望进铺内,一抹红色的身影穿梭于客人之中,介绍着各式糕饼,语气里有着毫不掩师的自得。
“这一式饼名为一枝春,入口梅香四溢,甜而不腻,吃了保证你下回还会再来买;这一式是绿豆糕,味道醇厚又不沾齿,尤其是那直冲脑门的油香味啊啧啧啧,会让你想得三天睡不着觉;还有这是枣泥饼,本店管它叫百益红,饼上花样很美吧!这制饼模子的图样,可是我相公亲手绘制的哩!”清脆的笑声再度扬起。
待看清了红衣女子的容貌,又是一堆不知是为饼还是为人的客人人了店门。瞧红衣女巧笑的眼眸媚态横生,艳色自然流露,非故作姿态而来;举手投足间没有小家碧玉的秀气,反而有种直率的可爱。着红衣最忌俗气,但她却出奇的适合这种打扮,仿佛只有红能与其美艳相互辉映。
然而,她似浑然不知自己的美貌,兀自滔滔不觉的介绍,然后将一包一包的饼塞进那些看直了眼的客人手里,得了钱,双手一拍,送客。
“唉,真不知道卖的是人还是饼。”坐在柜台后,一位拨着算盘、样貌清瘦的六旬男子喃喃念着,头都没抬过,却能明白知道店里的状况。
“当然是饼!”红衣女在这个长辈面前,说话仍是直来直往,她双手插腰不服气道:“徐爷,这些饼都是我相公说好吃,我才端出来卖的!”
一个忙着排饼的伙计摇头讪笑,不以为然她对自己丈夫的信心。
“是是是,-相公口里说出来的都是仙乐,我们这些人口里说出来的只是放屁!”
另一个排饼的伙计也跟着笑起来。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面方嘴阔,连笑声的顿挫都落在同一处。
这一阵笑引发了铺内众人的共鸣,连扫地的一个独目老人、刚端出饼的圆胖厨师、擦拭桌椅的马脸仁兄,及一干忙着结帐、包饼的伙计,甚至一些客人都吃吃笑起来。
“你们还笑!”红衣女一跺脚。“要不是我相公,你们还有命”忌讳于铺里的客人,她猛地住了嘴,俏生生地瞪着所有发笑的人。
“阿大、阿二,还有其它人都别笑了。凤翎,又有客到了。”徐爷仍是低头拨着算盘。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听,红衣女凤翎也只有娇哼一声,转身招呼客人。
来人锦衣玉服,手摇象牙骨扇。南山坞没有富贵的大户人家,此人显然是外地的旅客。
这个公子哥儿一入门瞧清了凤翎的脸蛋,眼睛一亮,立时走到美人面前,语带轻佻:“小美人儿,帮公子爷我介缙介绍这些饼吧!服侍得公子爷舒坦,说不得买下-这间铺子所有的饼呢!”
若他只是老老实实的看便罢了,语带调戏正中了凤翎的大忌,更不用说他一把骨扇想挑上她的下巴,被她偏头躲过去。
“姑奶姑娘我没空招呼你,你自己看吧!”不屑地别过脸。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客人就是会冲着她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美。
“由不得-了,美人儿。”锦衣公子伸手向她肩头抓去,迅捷无伦,心想这媚姿姿的小娘子还不手到擒来?
凤翎反应极快地侧身,连衣袂都没让他碰到半分。她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你真要买饼?”
“当然!不过,要美人儿-亲自介绍的,本公子再考虑考虑。”她会武?锦衣公子一开始虽惑于她闪避的身法,但被她这么一笑,老子姓啥叫谁都忘了,哪还记得起去探究她会不会武功。
凤翎秀眉一挑,蓦地举手啪啪两声击掌,朗声朝店里所有人道:“对不住了各位贵客,今天小店的饼这位公子全包了,各位明日请早。”
待来客散尽,她又轻哼一声,原在排饼的两个孪生伙计阿大与阿二飞快地合上门板,隔绝了街上与店内的空间。
“你们”锦衣公子心里一惊,不自觉退了两步。
“是你自个儿要我介绍的”凤翎耸耸肩,媚笑着逼近他。锦衣公子一下被她惑了心神,情不自禁伸手想抚摸她的脸,意乱情迷之间一道白光闪过眼前,一把刀已稳稳架在他脖子上。
他的心顿时凉了一半,暗恨自己被美色所迷,一身武功全派不上用场。“原本你们这是家黑店!”
“胡说,其它客人买饼买得好好的,只有你这种披着衣服的禽兽才会走到哪儿都是黑店。”凤翎刀子一使力,锦衣公子不由得被逼得走向饼柜。店里其它人仍是打算盘的打算盘、排饼的排饼,完全不被这一幕所动。
她一手拿刀,一手指着各色糕点。“这是绿豆糕,这是糖枣糕,这是乳皮-饼,最角落的那是重阳糕,还有松仁糕行了,你买是不买?”言语不耐烦至极,什么美妙的名字全都省了。
“我不”感到刀锋陷进肉里一分,锦衣公子忙改了口。“我买我买。”
“很好,替这位客人将所有的饼全包起来!”
她优闲地看着锦衣公子冷汗直冒,直到所有的饼包好了,绑成一大串掼在他怀里。
徐爷首次抬起了头,慢条斯理地道:“谢谢这位公子,总共是一百五十八两。”
“你们根本是坑钱”锦衣公子气愤嚷叫,一百多两几乎是他所有家当!
“小店货真价实,从不坑骗。公子,你既买了饼,付钱是天经地义的。”徐爷又低头拨弄一阵算盘,忽然低呼一声,手自然向上一扬。“啊!老夫算错了!应该是两百零八两才对。”
随着他的手扬起,一颗算盘子不偏不倚地由锦衣公子脸颊旁飞过,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我付了我付了!”锦衣公子吓得惊叫,这一晃眼就多了五十两,还附送一枚暗器,要再不认,恐怕他走不出这家店。
“这才象话。”收了钱,凤翎收起刀,拉开门板,一脚踹他出去。“慢走,不送!”
“砰!”门又再度合上,店里的人已自动自发开始做起收工的准备。
“嘻!这会儿我们可以休息好些天不必开门,我也可以多陪陪我相公了!”凤翔笑盈盈-走向陋台,看着除爷清陪账目。
“丫头,做生意最重要是名声,像-这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要做得出口碑才怪!-真以为我们还在过山寨的日子,捞一票就可以收山个把月啊?”知道不必再烤饼的师傅从后头厨房走出来笑骂。
“是啊!我们都知道-爱死-相公了,但也不需要成天黏着他吧?”阿大跟着调侃她。
“哼!若非我相公智计过人,在官府来剿山寨的时候,你们早就死光了!还有,开这一家店铺躲避官府、教我们做饼维生、帮这些饼取了好名字,都是我相公策画的,我多陪陪他有什么不对?”对她而言,她的相公除了不会武功、个性严肃了点,其它任何方面都是一般人难以比拟的。
“-相公唯一的失算,恐怕就是到山寨寻人时,糊里胡涂地就娶了-吧?”若非真的感情好,开这种玩笑的人现在恐怕已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又怎么样?至少他没有说过他后悔了!”气得艳丽的五官皱成一团。“你们少在这里挑拨我们夫妻感情!否则我要你们好看!”
“谅-也只敢凶我们啊,回到家见到相公还不是乖乖的,也没见-跟他发过脾气!”阿大风凉话说上瘾了,毫不在乎盛怒的凤翎。
“那是因为他不像你们会说些无聊话!”终究是本性难移,她-起双眼,飞快抄起方才放下的刀,指着阿大就要挥过去。
“好了,都给我住嘴。”徐爷老成持重地站起身,算盘轻而易举挡住凤翎的攻击,忽又若有所思地道:“现在该是酉时要过了吧”
听见这话,凤翎一把跳起来。
“啊!相公该已从学堂授课回家了,我要走了!”
话声还回荡在空气中,红色的人影已然消失。
月白风清,白天还热得像个火炉,到了夜间却兴起一阵凉意。南山坞尾的一栋竹屋,在这样的夜晚独立于晚风之中,被风吹动的杂草与竹篱笆相互磨擦,沙沙作响,凭添一股清寂的味道。
屋里一盏油灯摇摇曳曳,映照着一个专注于阅读的男子。他坐在桌前一手持书,另一手搁在桌上,端正的五官搭上浓密的眉,双唇紧抿,眼神锐利,透散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和一本书。
“相公!砰!”破门声与清亮的叫声同时响起,破坏了满室寂然,一抹红色的影子扑进男子怀里,牢牢将他抱住。
男子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仍用着一样的姿势面不改色的读书,怀里的软玉温香似乎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口气淡淡的道:
“-又犯了。”
“啊?”凤翎看了男子一眼,尴尬地笑了笑,双手却无松开的迹象。“你放心!大门在上次被我撞破后,我特地请打铁的师父帮忙装了铁角链,以后不会那么容易坏了。”
他的重点是在她破门而入的行径相当失礼,而非门容不容易坏的问题。男子的目光由书本移向她的脸,端详了一阵,最后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解释什么,目光又回到书本上。
“对了!”她忽然又离开他的怀抱,现宝般将手中一直拎着的一包东西放到他的双眼与书本之间,晃了一晃。“这些是我今天在店里新试做的饼,相公你帮我尝尝看!”
希希嗦嗦地打开油纸包,一股饼香味传了出来,里头赫然摆着两式糕饼。凤翎一把将饼推至男子搁在桌上的手前面,眼带期盼的瞅着他。
男子视而不见,依旧读著书,手却有了动作,拿起一块饼、吃了一口后便放下,云淡风轻地丢下两字评语:“太甜。”
“太甜!”瞪大了眼,凤翎难以置信地拿起男子方才吃的饼,也咬了一口“被你这么一说,似乎真的太甜!为什么?”她秀眉颦起,露出一个与她的美艳一点也不搭调的烦恼表情,然后自言自语起来:“唔这馅是我用杏实煮去外皮,再放到盆里焖至涨大,最后用沸水汆过,再加入白糖、蜂蜜、莲子、桂花一起捣烂,我明明已仔细测度过糖与蜜的份量了啊”“问题在桂花。香气浓郁会增加甜意。”男子将书翻了一页,缓缓开口。
“哎呀!我怎地想不到?一定就是桂花惹的祸!下回糖要记得少放些!”她的相公又轻而易举的帮她解决一个问题。“相公!那这饼要取什么名才好?”
“杏花别名艳客,桂花又作窈窕花,就叫美人饼吧。”他表情难解的望了她一眼,又转头继续看他的书。
“美人饼!好名字,不就是指这饼像美人一样美好吗?”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她又磨着男子试吃另一式饼。“相公!还有这个。”
“藕煮过头,口感太软。”
“是吗?”他饼还来不及放下,凤翎抓着男子的手便凑上去吃了一口。“真被你说中了,确实太软!看来我灶火的控制仍不得法。嗯,近来面的价格一直涨,我得当心点用。那,相公”
像是未卜先知,男子在她问下一个问题前,悠悠地道:“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此饼就叫玲珑玉好了。”
想不到这雅致的名字并未引起凤翎的好感,她苦着脸望向他。“相公,玲珑玉三个字听起来就好难写啊!”一想到每次新取饼名,相公便会要她学写饼名的用字,她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方才美人饼的“美人”两字她已经会了,笔画少又好辨认,但“玲珑玉”光凭感觉就知道是极难缠的三个字。
“没得商量。”男子终于放下书正视她,严正的口气更添威仪。
“是!萧子暮老师,学生受教了!”
凤翎装模作样地行了个揖,低垂的美颜却不甘愿地低声咕哝。
她知道,他不爱她。
凤翎偷偷地由书架夹层拿出一卷画轴,放在桌上摊开,画里是一个长相细致婉约的女子,气质清秀出尘,眉如远山,凤眼微翘这样的才叫美人啊!不像她眼太大,鼻太高,性子更是鲁直,和细致婉约一点也构不上边。过去在山寨的时候,就算她有个当寨主的爹,人人还是冲着她野丫头、野丫头的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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