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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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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南村,我想进城去办点事。恰好队里的卡车今天进城给供销社拉货。天麻明,我就赶到司机南小强家里去等待。

    小强刚起床,坐在炕沿上,弯腰拴着鞋带,不停地甩着扑落到额头上的黑乌乌的头发。炕和桌子的空档间,支着涂了红漆的钢筋盆架,印着红双喜字的脸盆里,红格毛巾叠成三折,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水里。口杯上横架着牙刷,毛刺上已经挤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来,塞到嘴里去。小强端起口杯,走出门去,院里就传来牙刷刷牙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暗自想:司机小强娶了个好媳妇,真会服侍男人哪!

    媳妇走进门,两只手端着两只碗,碗上横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筷子。她把一只碗放在桌上,双手把另一只碗递到我面前,那碗底沉着三个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兴。”小强擦着脖颈,对我诚恳地笑着“我这位就是这脾性。”

    “看你眉毛上头的油墨,咋洗的脸?”媳妇用指头按着小强左眉上头的一丝隐隐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儿放着,不用,邋邋遢遢!”

    小强咧着嘴朝我笑笑,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神气,还是顺从地又撩起水来。

    媳妇长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画报上的美人,却也挺好看。她对小强的卫生要求如此严格,自己倒不见得收拾打扮得多么花俏。上身一件男式黄军装,脖子里露出一圈红色的毛线,头发是女运动员的那种自由发式,熨熨帖帖地披在头上。她出出进进,给小强做着出车前的准备事宜。现在,她又端着茶壶走进来了。

    “这回合格了吧?”小强面对媳妇,淘气地笑着,说着就去端那碗鸡蛋。媳妇抿着嘴,把一只盛着脂膏一类东西的小盒扭开盖儿,递到小强面前。

    小强又咧开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把指头伸进盒子里去了。

    媳妇拧好盖儿,说:“天冷了,风刮得皮糙肉裂的”

    我后悔了,应该在街道里等待。插在这一对如此热火的年轻夫妻之间,多碍眼嘛!

    “记住——”临出门时,媳妇郑重地说,含有警告的严重语气。

    “什么?”小强站住,瞪起眼。

    媳妇用手指在自个嘴上轻轻拍了两下。

    “噢噢噢!记得哩。”小强释然笑了。出了门,离开媳妇好远了,小强给我解释这个哑谜“不准我出门喝酒。”

    卡车从街巷里开过去,出了村,就拐上一条柏油公路。“你瞅!”小强呶着嘴指指窗外。

    我从窗玻璃上望出去,那媳妇站在门外的土台上,目送着汽车出村。小强笑笑,朝她点点头,然后回过头来,自豪地对我炫耀:“天天这样,成习惯咧。”

    “好媳妇!难得。”我信口说,企图引出他们夫妻间的趣事来。早就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们有一段不平常的恋爱,今日逢到好机会了。

    “嘿呀!”小强笑了,是那样由衷的喜悦

    冬天的傍晚,干冷干冷,南小强背着竹背篓,终于走到峪口了。他把背篓倚靠在石头上,探出双臂,又酸又麻的肩膀顿然松解了。

    山根横着一条大路,和通到平原上去的柏油公路构成一个丁字形。

    新年佳节的浓重气氛笼罩着乡村,丁字路口,走亲访友姗姗归去的男女来来往往;小伙儿在屁股后头带着媳妇,把自行车铃铛摇得山响,从南小强面前一闪而过。

    小强把双臂又伸进背篓的套环里,咬咬牙,站起来。不就剩下十里路了吗?山里那么窄狭的路都走出来了,平川上这样宽敞的大路,闭着眼睛也走回去了。

    刚刚踏上丁字路口,远远望见从平原上伸展过来的柏油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是娟娟。他们在桑园镇中学的同一间教室里,读了三年初中,又一同考入县城的重点中学,读了两年高中。同学们说他俩好,他也觉得俩人挺合得来。她敬慕他,相信他肯定能考上一所象样的大学,甚至比相信她自己能考取大学更坚定。而当紧张的高考结束以后,在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他们先后接到了不予录取的通知。那是怎样令人丧魄丢魂的失败的痛楚!

    “明年再考!”她到他家来了,鼓励他“扎扎实实复习一年。经济上不行的话,我支援你!”

    “再考!”他确实不服气,落榜的耻辱严重地伤害了高材生的自尊心“卧薪尝胆,自强不息。”

    他钻在那间小厦屋里,除了吃饭、拉屎和尿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免得因看见父亲和母亲汗流浃背的劳作而动摇。

    这年秋后,南村新选上一位队长南恒,按辈份该叫他哥哥。南村换过多少任队长了,社员的日子照样难过。他把自己埋没在一堆堆演算纸当中,并不留心窗外的街巷和田野上有什么动静。

    村巷里和田野上的响动,通过门窗,通过父母在小院里的唠叨,传进小厦屋来了。为收回前任队长(新任队长南恒的亲哥)侵吞的集体财产,南恒和他闹翻了。土地承包了,大锅饭停伙了。种牛场筹办起来了,砖瓦窑冒烟了,药材种子破土而出了。南村街巷里多年来弥漫着的灰败气氛,被一种欢腾热烈的气流所代替,从门和窗户冲进小厦屋来了。南恒那现着急迫神色的眼睛,在书页的字行间闪动。他几次强迫自己坐下,抄起钢笔和演算纸,又总是把心力收拢不住,终于从书桌边站起来,把书籍和演算纸收拢到一堆,塞进了箱子。他背上背篓,上山拣羊粪去了,投入到新队长发动的积肥热潮中。

    娟娟连着来了三封信。他在回复第一封信之后,就狠着心再不回信了。她跟着当校长的爸爸,在西安补习功课,下决心继续考下去,直到最终走进某学院的大门。生活已经使他们各各走向自己的天地,一切不切实际的奢望,对于南小强来说,没有必要啰!

    自行车愈来愈近了。黄衫,蓝裤,头上一顶红纱巾。烟雾般的暮霭,遮不住那闪动的艳丽的红纱巾。南小强的心加快了跳动的节奏,一低头,看见膝盖上露出的一串串棉花絮儿,那是山野里的刺蓬和石刃擦划的结果。两只手,被酸枣刺扎得血印迭着血印,活像两只乌鸦爪子。没有镜子,可以想见灰尘和汗水已经打扮出一副怎样的尊容了。怎么偏偏在此时此境里遇上她了呢?

    想躲避也来不及了。小强放下背篓,背对着公路,让高高的背篓遮挡住他的身体,好强的年青人啊,掩不住心里那一丝弱点。

    自行车轧轧轧的响声从背后响过去,拐上丁字路口了。他想扭过头去,看看在大城市里呆了一年的女同学现在是什么模样了,却终于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盲目地揪着干枯的草叶。

    “南小强!”

    听见一声呼唤,铃铛似的悦耳,他慌忙站起,几乎将背篓撞倒了。

    她已撑起车子,蹦蹦跳跳,站在当面了。

    “唔你走亲戚去咧?”

    她没有回答,双手扶住背篓,瞅着小强,眼睛浮动着忧怨,浮动着疼爱,很动人的神色。半晌,才问:“就这样背回去?”

    “就这样背回去。”

    “还有十里路哩!”

    “十里,不远。一会儿”

    “用架子车拉上,多轻嘛!”她建议。

    “没有车子。”他老实相告。

    “我家里有。”

    “划不着折腾,背回去算咧。”

    “就知道出笨力!”娟娟说,是那样一种动人的口气“背篓就放这儿,没人偷你的。”

    南小强没有力量再执拗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了。

    天色暗下来,灰雾把村庄和田野遮罩得迷迷蒙蒙。小强端端直直坐在车后座上,那黄衫罩着的花棉袄里,有一股温馨的气息透进他的感觉里来,只觉得一天的疲劳已经消散了。

    “听说你们村新上任的队长很厉害。”

    “是厉害。”

    “听说订了个五年规划。”

    “对,五年规划订下了。”

    “听人传,你们队长说:农民娃,招不了工,考不上学,做啥呀?务庄稼。把农村办好,农民也要穿皮鞋,戴手表,住洋楼!是这样说的吗?”

    “有这话。”南小强说“你咋知道的?”

    “人都说哩!”娟娟说“这话说到农村青年的心尖上了。有志气!”

    “没志气不行嘛!”小强觉得自如了,话投机了“我们村”小伙子们找不下对象的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所以你不考学了。”

    “嘿嘿”到王村村口了,俩人先后跳下车子。

    “我在这儿等着,你把车子拉来。”

    “到家里去嘛,走到门口了。”

    “不咧”

    “怕啥?”

    “我这样”小强瞅着自己浑身上下的衣服,为难地支吾着。

    “好大的架子!”娟娟反而这样说“自己不动手,让我给你送来?”说着径自前头走了。

    小强跟着走进一幢陌生的乡村的门楼。

    “这是我的同学,南小强。”娟娟一进门,介绍说“借咱的架子车用一下。”

    娟娟的父亲,在西安一所中学当校长,寒假回到乡间来,现在披一领大衣,站在院子里,热情地说:“车子在过道放着。”

    娟娟的母亲,白白胖胖,比乡村一般妇人显得富态多了,干干净净的头发从后脑勺朝上揭起,用一把黑簪子别着,那双本来是和善的眼睛,现在有一缕狐疑和厌恶的神色。小强处于这样的劣势里,对于贫穷就有着十分敏锐的感觉。她对于女儿和这样穿戴的同学打交道,难于理解了。

    老校长已经亲自动手,将架子车从空屋里拉出来,交给小强,招呼他喝水、抽烟,像对待任何一个劳动人民一样,显示出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诚恳。

    小强仍然慌慌乱乱,既不抽烟,也不喝水,接过架子车,向送别到大门外来的校长和他的女儿告别了。

    第二天一早,当王村人还在酣睡着的时候,南小强把架子车推进娟娟家的土围墙,放在院子里,悄然走出去,背上背篓,上山拣丰粪去了。其时,满天星斗,银河灿烂。

    山沟里静得令人呼吸不畅,远处传来一两声狐狸的很难听的叫声。他背着背篓,走啊走着,踢得路上的石子轱辘辘滚到沟下去了。唔,真慌神儿!她问了他那么多话,而他却连问她一句也没有。她在西安复课复得怎么样,大城市里的老师比小县城的老师讲课讲得好吗?今年考学把握如何?这些,都慌乱得一句也没问,唉唉!

    晨曦在山的这边和那边,投照出若明若暗的神秘的色调,这是使敏感的年青人的情思最容易流动的时刻。他想起他在自己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包糕点,惊疑中自然回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娟娟,那会说话的眼睛使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他又想起夏天的傍晚,他们顺着河堤步行回家,突然一场暴雨把他们浇成了落汤鸡,地上一步一滑,又似乎是自然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奔进河堤上防洪的小独房里。他把小炕上的麦草点燃了,脱下汗衫,拧干了水,烤着。她也脱了带着小花点的短袖衫,拧干了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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