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白樱和白枫一样寡言,然而今日这话却让秦莞十分受用。
如白樱所言,此案既然没有报官,那陆由心便还是当做家事来处理,眼下她束手束脚,也全都是因为这个,何不如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陆由心,让她一人决断?如此也不必拖延时间了。
秦莞叹了口气,“你想的是对的,我还以为是从前呢,罢了,今天晚上,我便去寻姨母。”
打定了这个主意,秦莞却也没放弃整理线索,她记忆力惊人,甚至将陆静承几个侍奴的供词手写了一遍打算在晚上交给陆由心,准备了一番,等到了晚上,秦莞早早的往梧桐苑而去。
她先派了人去禀告,等到了梧桐苑,便只有陆由心和黄嬷嬷几个。
看到秦莞过来,陆由心迎上来笑道,“今日怎么过来的这样早?问脉不是还有一会儿吗?”
秦莞面上并无笑意,陆由心看了她一瞬,笑意也淡了几分,“怎么?是出了什么事?”
秦莞走上前来,“姨母,我有一件事要禀告。”
见陆由心看着自己,秦莞又道,“是陆静承的案子,如果不出意外,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陆由心眸子微微睁大,一把握住了秦莞的手,“知道了?是谁?你快与我说来!”
陆由心激动不已,秦莞拍了拍陆由心的手背道,“这个人姨母若是知道了,大概会十分震惊伤心,眼下我还没有找到实际的证据,我只说我的推测,姨母听完之后,如何决断,全看您自己。”
陆由心连忙点头,“我自然是信你的,你且告诉我是谁便可,无论如何都是一条性命,这事我不会姑息的。”
秦莞颔首,正要开口,黄嬷嬷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小姐,五老爷来了。”
秦莞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陆由心也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诧异道,“怎么这么早?”
这会儿天色刚黑,而他们以往约好的诊脉的时间却是在半个时辰之后,陆博易还是第一次来这么早。
虽然意外,可陆由心还是道,“快让他进来吧。”
黄嬷嬷点了点头,不多时便请了陆博易入内。
被这么一打岔,秦莞刚才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陆由心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五表叔是个好的,你放心。”
这话便是让秦莞待会儿不必避讳,可当着陆博易的面,秦莞怎么说得出口?
秦莞抿紧了唇角,一时没多言,定眸看去,今日的陆博易却是一个人过来的。
前两日病情好转的他面上常见笑颜,可是此刻,陆博易却是沉着脸进来的,他脚步沉重,眼底带着几分决然之色,看到这幅表情,秦莞下意识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秦姑娘也在这里……”
陆博易进门对着秦莞点了点头,语气也压抑而沉凝。
陆由心大抵也发现了陆博易的古怪,蹙眉道,“五哥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发生了何事?”
陆博易看看陆由心,再看看秦莞,落在身侧的手蓦地紧攥成了拳,而后又深吸口气闭上了眸子,少顷他睁眸,眼底决然之色更重,“既然秦姑娘也在这里,那便请秦姑娘做个见证。”
秦莞挑眉,陆由心更是不解,陆博易却是看向黄嬷嬷等人,意思很是明显。
陆由心忙道,“你们都先退下——”
黄嬷嬷几人退了出去,连门都掩了上,陆由心上前道,“五哥,到底怎么了?”
陆博易一脸沉痛的看着陆由心,忽然,一掀袍子跪了下来。
陆由心大惊,陆博易是她兄长,他怎么能跪她?!
“五哥!你这是做什么?!发生了何事要如此下跪?快起来,你身子还病着呢!”
陆由心上前便去扶陆博易,陆博易却按住她双手摇了摇头,“由心,你听我说。”
陆由心愣了愣,心底的不安之感也越来越重,“五哥……你要说什么?”
陆博易抬眸看着陆由心,又看了一眼虽然意外,却面色十分平静的秦莞,忽然缓声道,“静承……是我杀的。”
陆博易说话的语声在微微颤抖,说完这句话,却好似松了口气似的苦笑了一下,“是我……是我一时失手杀了静承……这么多日子了,我看着府中鸡飞狗跳,所以今日,我来请罪了。”
陆由心彻底的愣了住,眼瞳紧缩,半晌都没有开口,“怎、怎么会是五哥……”
比起陆由心震惊的词不成句,秦莞却忽然的平静了下来,她心底的不安变成了现实,看着一脸自责沉痛的陆博易,她只觉喉咙阵阵发紧,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揭穿陆博易的谎言,可这会儿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博易垂了眸子,眼角却微微湿润了,“矿难的事,其实我先一步就知道了。”
陆由心又吓了一跳,陆博易继续道,“静承这个孩子,你是知道的,平日里就十分跋扈,我是他的长辈,这些我都忍了,可是矿难的事,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大概是一个多月之前,我在梅林那边散步的时候,看到了静承也在梅林,我无意之中听到了他和小厮的对话,大概便是说胡光德要找他要银子了,他最近手头紧,这银子该如何凑,还说不给也不成,这一次的矿难死了二十多个人,若是不及时封了胡光德的口,必定会被胡光德咬出来!”
陆由心也瞬时间红了眼眶,身子摇摇欲坠,秦莞在旁赶忙将他扶了住。
“五哥……知道了这件事,你为何不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在陆由心心底,这位五哥老实本分,从来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绝不会撒谎,更何况,他不会平白来认这么大的罪,一旦认了,便是真的,因此她心底震惊不敢相信,可理智上却明白陆博易这话不假。
陆博易摇了摇头,“怪我糊涂,当时我便应该来找你的,可是……可是当时我忍了下来,因为我想找出证据,最好……最好是能抓到他跟胡光德联系并给银子的证据,可是……可是我身子不争气,随后就病情更重了,这么一耽误,便没了最好的机会,这事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敢告诉旁人,连静和都没敢告诉。”
“那一日,我在梅林边上又碰到了静和,这一次我气不过,当下便将他堵了住,我本以为我说出自己知道矿难的事了,他一定会害怕的痛哭流涕求我原谅他,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不仅一点都不心虚,反而……反而用静和的身世要挟我!”
陆博易抬眸,眼底已满是泪光,陆由心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他竟然知道了?!”
陆博易点头,“对,他知道了,他说,事已至此,那些人死了就是死了,反正救不回来了,可如果我要是将这件事抖落出去,他便要告诉其他人,静和并非五房亲生的,你是知道的,五房本就势弱,静和这些年做着五房嫡子,却还被人欺负,如果知道了他只是养子,只怕以后五房的家业静和一分也拿不到,我,为了静和,只好忍气吞声下来。”
“我做了让步,也不打算将这件事抖落出去了,想着只要抓到那两个管事,也算能将这件事解决了,可静承他……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不仅用静和的身世要挟我不能将矿难的真相说出来,还要问我要五万两银子,说如此才能封口!我……你是知道的,我手头上哪里有五万两银子?!我说没有银钱,可是静承他竟然要我将五房在岚州的祖宅地契给他!说什么时候给够五万两,便还给我,若是一直凑不够,那五房的祖宅便是他的了!”
陆由心气的眼前发黑,“什么?!这个孽障!这个孽障竟然如此大胆妄为!”
陆博易叹息一声,“我没有办法,他却给我定下了期限,要我在出事那天晚上一定要给他,那天他受了伤,我是知道的,可我没有去看他,到了约定的时辰,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怕他发起疯来会将静和的身世抖落出去!我两手空空的去了,还求了他,可他根本不听这些,直言说第二天便要将静和的身世告诉所有人……”
陆博易眼眶的泪珠儿忽然如珠而落,“静和是我的孩子,就算不是亲生,却也胜似亲生,这么多年他在五房受了多少委屈,可他从不说一个字,由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是亲父子一样的,我怎么能允许旁人毁了静和的下半辈子?!我不允许!决不允许!我甚至跪在地上求他,可他还是一点口风都不松,我一气之下……我将他扑在雪地之中,捂死了他!”
陆博易抬手摸了摸眼角,“是我无能,这么多年没有帮到你不说,也没有护好妻儿,这才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我一个长辈,竟然对付不了一个侄儿,是我无能害了全府上下,都是我的过错,这几日我一直十分内疚,想来想去,还是来和你认罪,马上要过年了,说出来这些我心里才安稳,哪怕这个年要在牢里过!”
说完这些,陆博易抬眸看着陆由心,“由心,我已说完了,你要如何处置我都无二话!”
陆博易直挺挺的跪在那里,眼神决绝,然而他面色苍白病态犹足,如此模样叫人颇为怜惜,陆由心身子晃了晃,陆博易说了这么多,她一颗心也跟着揪疼无比,这会儿,眼泪也早已止不住了,她半个身子的力气都靠在秦莞身上,看着陆博易,第一次感到十分茫然,“五哥……你……你怎么……”
陆博易缓缓垂眸,好似不敢直视陆由心悲痛怜惜的眼神似的。
“为了静和,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陆由心狠狠的闭了闭眸子,泪珠儿沿着她脸颊滑下来,再睁开眸子之时,她眼底却还是存着几分犹豫,“这件事,五嫂和静和可知道?”
陆博易摇头,“只有你我,还有秦姑娘知道。”
陆由心不介意秦莞知道不知道,可他没想到陆博易也不介意,恰在这时,陆博易抬眸望着秦莞,眼底满是祈求,“秦姑娘妙手仁心,是真正的活菩萨,今日我说的这些话,秦姑娘听到也无妨,错在我身上,秦姑娘是个是非善恶皆明之人,有什么惩罚我都安然接受,所以,所以也不必瞒着秦姑娘。”
秦莞唇角微动,却觉心口窒闷喉头哽住,哪里能说得出什么。
从陆博易承认是他杀了陆静承的时候她就知道了陆博易的念头,最开始没有揭穿,听到了后面那么多话,她便更难说什么,见秦莞没有说话,陆博易好似松了口气似的又望着陆由心,“由心,你下令吧,明日便将我送去官府,如此,咱们府中的乱子便可了了……”
陆由心抬手摸了一把眼角,对陆博易的请求,哪里下的了那个狠心?
“五哥,这件事……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我没想过会是你,你……病的这么厉害,怎么会……”
陆博易低头颤声道,“虽然病重,可我也是男人,当时气的狠了,静承又受了伤,我……”
陆由心痛苦的闭了眸子,半晌,忽然一挥手,“此事!此事我还要考虑而已!你先回去,明日,明日我会有定夺!”
陆博易抬眸看着陆由心,比起陆由心和秦莞,此刻他显得更平静些,“由心,不必狠不下心,我这病虽然在秦姑娘手里得了几分好转,可是……可是我也知道我至多也就几年光景了,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其实已经知足了。”
陆由心蹙眉喝到,“我说明日决断便是明日决断!我以家主的身份命令你先回去!”
这么一说,陆博易才缓缓垂眸,大抵想了片刻,又才颤颤巍巍的直起身子来,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陆博易脚步沉重,背影佝偻,陆由心看着他的背影又是一阵泪意,直看到陆博易走出了视线,她才一个转身紧紧拉着秦莞的手低低呜咽了一声,“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秦莞连忙扶着陆由心坐下,“姨母……”
陆由心平静不下来,“难怪,难怪你说我若是知道便要伤心,竟然是五哥!莞儿,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五哥自小与我交好,几位表兄之中,最是正义仁慈不过,为什么这般好的人却要遭遇这么不公的事?!他要我送他去牢里,我便真的要送他去牢里吗?他遇到你这样的大夫才能多得几年光景,若是眼下去了牢里,岂非……岂非是让他上断头台!”
陆由心一手抓着秦莞一手捂着心口,不过片刻功夫,面色也似纸一样白,秦莞心疼不已,哑声道,“姨母凭着自己的心意便可,五表叔……五表叔也实在是可怜。”
这么一说,又牵出了陆由心的难过来,“静和是他们夫妻的命根子,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五哥只怕更是没有多少活下去的念头,这些年来静和成了半个大夫,都是侍疾练出来的,他是最孝顺的孩子,天下间没有比他更孝道的了,这样的情分,是多少亲生父子都比不上的!五哥怎么可能不护着他……”
秦莞点了点头,脑海中又想起了陆博易刚才的模样,他面上的痛苦是真的,自责也是真的,那眼泪,却不是为了自己流的,他将前后因果编的滴水不漏,又将陆静承被杀的细节也说得十分清楚,足见,是知道陆静承到底是为何被害的,自然也知道陆静和吃了多少苦头,他是心疼陆静和极了才来顶罪。
他今日所言,大半是假话,可那句他为了陆静和什么都做得出却是真的。
秦莞心底不知是感动还是叹息,只轻声安抚陆由心,好半晌,陆由心才止了悲痛,摸了摸眼角,一把握住了秦莞的手,“莞儿,此事……此事我要好好想想,若我……若无护着五哥,你可会鄙薄姨母?”
秦莞浅吸口气,摇头,“不会,但凭姨母做主。”
陆由心点了点头,看着门口的方向却是一阵失神,这片刻间的变故,好似将她三魂七魄打散了,这么多年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会儿她却无措不忍,愣了许久,才想起来秦莞还在,忙道,“莞儿,你且回去歇下,我自己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陆由心说着站起身来,脚步虚浮的往内室走去,秦莞心口堵堵的,站了片刻只好转身朝外走,走动之间摸到了袖袋之中装着的证词,犹豫了一瞬,她将那证词往袖袋更深处放了放。
秦莞来时心境便十分复杂,离开的时候就更是沉痛难言,沿着小路往菡萏馆走,越走秦莞心底越是生出一种复杂的钝痛,这钝痛来自于对陆博易的同情,更深处,却是她内心深处的矛盾对峙。
好人不该有恶报,可是……真的就让陆由心这个做决断的人被蒙在鼓里吗?
平日里走半刻钟的路,秦莞今日足足走了一刻钟,等到了菡萏馆门口,秦莞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此刻的她全身冰凉,可她看着菡萏馆的院门却怎么也跨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