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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梧桐昨夜西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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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是准备将帝位传给百里皓庭的。只是这诏书是怎么落入姑姑手里的呢?阮无双探询似的抬了眼,看着姑姑。却只见阮皇后抱着波斯进贡的白猫,低垂着眼帘,仿佛漫不经心地,慢慢地,轻轻地,在抚摩猫身上光泽柔软的毛发。

    殿内燃着甘草杏花香,清淡怡人的味道如雾气轻缭,薄纱般地渐次袭来。阮无双看着默不出声的百里皓哲,心头如有人在用指甲慢慢地轻抠,竟带起一丝莫名的不忍。诏书上说:'大皇子百里皓庭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特立为皇太子,继皇帝位。''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这几个字怕是谬赞了吧。满朝皆知,百里皓哲文韬武略胜过百里皓庭何止一筹而已啊!

    想当年百里皓庭奉命率兵平长乐山上的匪寇,历时半年无获而返。而百里皓哲接手三个月后,即将匪患消除。后百里皓哲又被派往为官最不想去的地方--黄河决口之处,协助官员治理水患,也做得十分出色,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只是再怎么能干,再怎么出色,却一直不受景仁帝的宠爱。景仁帝一向主张立储立长,只不过百里皓庭实在表现得过于平庸了,所以朝中很多一品、二品的大臣一直主张立二皇子百里皓哲。两派意见一直僵持不下,再加上当时还受宠的孟淑妃一直在一旁吹枕边风,所以立太子之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了下来。

    她心里莫名地酸软了下来,手慢慢地伸了出去,指尖颤颤,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好似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蓦地转了头过来,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有东西在跳跃。

    她唇边扬起了一抹细碎的笑,恍惚而坚定,带着奇特的美丽,看在百里皓哲眼里,恰似初春的花朵慢慢绽开。他本来紧绷的心竟然奇异地放了下来,只因为这笑,只因为这眼里的温柔,如一朵幽兰,芬芳而柔软。

    阮皇后的声音低缓地响了起来,在空旷的殿里,犹如暮鼓晨钟,竟有回声似的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头:'哲儿,你看了这诏书,自然知道这是你父皇的亲笔吧?'

    百里皓哲抬头与她对视,没有作声,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表明了的确是景仁帝的亲笔。阮皇后沉吟了半晌,云淡风清地笑了出来,事不关已地道:'你说,这如何是好啊?'空气里很静,偶尔传来几声'喵喵'的叫声,却越发显出了内殿里的静寂,仿若一潭死水。

    百里皓哲对着阮皇后的眸光,眼里是毫不退却的坚定:'姑姑,哲儿万事听从您的差遣!'这一声姑姑,与他平日所唤之'母后'已是天地之别了。这一声所唤出后,就代表着他与阮皇后正式结盟。

    阮皇后将手里的波斯猫递给了木姑姑,优雅地从锦榻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头上的金凤琉璃步摇镶着精琢玉片,穗垂珠珞随着她的脚步在发间频频颤动。望着百里皓哲,一字一字地道:'哀家可以助你登上皇位,但你必须答应哀家一件事情。'所谓交易,必须得双赢。没有一方白白帮助另一方的道理。

    百里皓哲平静地与阮皇后四目相视:'姑姑请说,只要哲儿做得到!'阮皇后的眸光淡淡地扫过了阮无双,移到了她的肚子,又移到了她与百里皓哲紧握着的手,心底涌起一阵酸楚,是冤是孽是福是祸,实在难料啊。当年她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中间经历了多少的风雨,她还是这么走过来了。只是当时牵着她的手的那个人呢?

    阮皇后收回了眸光,盯着百里皓哲:'你若登上皇位后,必须立双儿所出之子为皇太子。若双儿无皇子,则必须要由双儿选定的皇子为皇太子,继承百里皇朝的大统。到时候双儿所选之人,你与朝臣不得有任何异议!另外最重要的一点,若你登基,此生绝不能废后!'

    阮无双讶然地看着姑姑,想不到姑姑会以她以后的权益与百里皓哲作交易。如此一来,就算她无法产下皇子,还是可以保得自己和阮府的荣华富贵。由她来选定皇太子,那么所选之人必定对阮府感激涕零。只是这种协议是否能到他日选皇太子之时,只怕只有天知晓了!就算现在百里皓哲答应了不会废后,可一辈子如此之久,谁能保证得了以后呢?只是......只是现在又能如何了,唯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其实早在她嫁给百里皓哲之日,阮家已经与他绑成了一体。姑姑今日的要求,无非是在所处的交易中多争取一些利益罢了。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姑姑今日所作的,只是让自己和阮家在今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里拥有更多筹码而已。

    百里皓哲连眉头也没有皱,只微微转头看了阮无双一眼:'好。'竟没有其他的话语。十指纠缠中,阮无双感觉到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在以后的很多年,她回想起这一刻,唯一的感觉是他的手很大,很有力,也很温暖,仿佛可以这么握着,一直走下去。

    花园里的黄莺不停地叫着,声音极脆,如竹笛一般,悠悠扬扬,悦耳动听。偶有风来吹来,还夹杂着其他的鸟叫声。风吹过林子,微微地拂动细碎的叶子,不徐不急的,发出沙沙的响声,分不清从哪个方向而来,到底还要往哪个方向去。空气里浮动着群花盛放的暗香,原来已经是初夏了!

    斜风穿过树梢,带着柔和的声音,轻轻拂动她如梦似幻的淡紫色短襦长裙,半臂外挽着同色雪绡纱。月光漫过枝头,照进了屋内,如白银般流淌了一地。

    内寝里燃了檀香,幽幽地弥漫着,将所有的一切都锁进了白色如雾霭的飘渺中。她靠在锦榻上,他坐在她身旁。看着窗台前的铜漏流沙细细地滴落。两人皆不说话,偶尔眼神交会,她便移开了。她心里头酸酸的,软软的,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仿佛从昭阳殿那一瞬间起,他就没有放开过,也再不愿放开。此时也亦然。修长的手指在她白皙而细致的肌肤上来回滑动,仿佛在一点一滴地品味温润如玉的纤细触感。室内很是安静。但安静中带着几丝说不出的亲昵温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墨竹在外头轻轻地敲着门:'王爷,许侍卫来了!'她闻言抬了头,他也正凝望着她,四目相交。他眼底深处墨黑一片,有她清晰的倒影,只是看不见底,眼神却如那冬日午后的薄阳,柔和而逶迤。

    '我要去了!'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仰起了脸,清新干净如雨后的初荷,如水的眸光里带了一丝慌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度逐渐在降低。

    他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没有察觉到她的指尖微动,仿佛想要留住他。缓缓地起了身,相对无声,她亦扶着腰起来。站在他面前,轻柔地帮他把紫金冠扶了扶正,将朝服的扣子扣好,又整了整腰带。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空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几丝不安和伤感。墨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王爷!'他微微抬了手臂,阻止了她继续的动作,瞬时又掌住了她的纤手,握在手里,紧紧的,仿佛她似流萤,转瞬就要消失了。

    他低下了头,如呓语般地道:'马上收拾一下,回阮府去!'她静谧地笑了,不语,只对住他笑着摇头,两汪泓瞳上似覆上了渺渺的一层薄雾。他心头一紧,伸手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头越发低了下来,呼吸与她交融:'我会去接你们的。'

    圣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景仁帝下旨封二皇子百里皓哲为皇太子,并代理政事。册封了百里皓庭为吴越王,即日起前往封地。由此两位皇子争夺皇位的事情已告终结。只是普通黎民百姓不知道的是,十九日的夜晚,浓浓雾霭中,由百里皓哲带领的禁军一度曾与保卫景仁帝的侍卫交手,刀光血影曾刺破整个皇宫。

    承乾殿内寝,景仁帝捂着胸口望着盛装的阮皇后,喘着气:'你......你......给......我......退下......'在明黄和杏黄掩映下的景仁帝,面色苍白如纸,曾经的秀美丰泽早已经消失在了过往的烟云之中了。

    阮皇后眼前却闪过几十年前的赏花宴,她第一次遇见他的那日--她当年只有十五岁,躲在太掖池的柳树下,那日的暖风就跟这几日一般,熏得人酥软欲醉......他青衣广袖,衣裾飘飘,风仪俊雅地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几日后,先帝的圣旨就下到了府邸。原来一晃,竟然已经有数十年了。

    '皇上,不想见到哀家吗?以前在太掖池边,皇上......不,不,不,当时的六皇子不是说我秀美端庄,无人可比吗?当时不是因为这样才求得先帝下旨的吗?怎么到如今,连见也不愿再见了呢......'阮皇后挑着美丽的眉毛,柔腻娇媚地笑了起来。

    景仁帝闭了眼睛,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浓重的黄色里。忽地,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瑾儿,事到......如今,一切......一切都......都如已经如你......所愿了!'

    瑾儿是阮皇后的小名,他只在新婚的时候唤过,后来的几十年中,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如今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中间居然隔了这么久,他再喊出的时候,竟是如此事不关已的洒脱。

    可是,她没有办法这么洒脱,她做不到。阮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皆是浓重的草药味道,冰冷地提醒着她,他已经药石不灵了。但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你说,你说,为什么要骗我?你当年明明有心爱的欧静芝,为什么要骗我?'

    景仁帝微微动了动嘴唇,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缓缓地转过了头。

    阮皇后跌坐在了汉白玉的地面上,两行清泪缓缓地划过眼角,沿着脸颊,滴落下来。全身的翠华步摇,拖摆至地的丝绫广袖,什么都是至尊至荣的!但却什么也不是!

    十日后,景仁帝薨,孟淑妃等人殉葬。皇太子百里皓哲继位,逾年而改元,即熙宁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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