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李谨兄弟都过来了。
“……诸位都明白我是考不过的吧?”贾琏蹙眉,还没进考场,就已经觉得自己愧对众人的期望了。
李诚道:“你说这话做什么,我赶来是告诉你,”挨近贾琏耳边,压低声音说:“今年的提督学政不是外人,入了场不用太紧张,计划着怎么着就怎么着。”
贾琏倒抽了一口气,心说李诚这是笃定他会作弊还是怎样?这李诚又爱看淫、书又怂恿他作弊,果然是李守中亲生的吗?
不等贾琏深思李诚这话,腰带向下一垮,低头就见柳湘莲在他耳边低声说:“二爷,前头那个布衣的矮子是北静王。”
贾琏愣住,顺着柳湘莲的话去看,果然望见一个布衣小少年提着篮子等待入场,那身布衣没什么可看的,独有那少年一张面孔委实俊俏,“你确定吗?”
柳湘莲低声道:“他帮过我一次,我记得他。过年时二爷叫我去陪着林老爷过年,我在路上还见了他一次。”
“哪有那么多人吃饱了撑的有爵位还来考试。”贾琏将眼睛从微服私访的北静王身上移开,从全福手上接过提篮,与黎碧舟等人拱了拱手,就去排队等着入场。
“琏二哥不要把考试放在心上,左右不靠这个吃饭。”冯紫英喊了一声。
黎碧舟笑道:“是很不该在意。”
“就当去考场里寒食三日吧。”许玉珩挥了挥手。
柳湘莲道:“二爷带了银丝挂面去的,不用吃寒食。”
黎碧舟等一呆,原是怕贾琏太过紧张才喊出那几句的,此时见他这般,尴尬地一笑,再三摆手催促他去排队。
贾琏有意插队站在北静王身后,旁人看他一身锦绣,敢怒不敢言。
贾琏歪着头打量北静王,疑心这小子是为了考校自己的才学才微服来考试,毕竟,他身上衣裳虽不好提篮里的东西也不精致,但离得近了,依稀闻到一股香气,可见他洗漱所用的东西价值不菲。
水溶觉察到身后有人看他,便也转过脸来,因贾琏闭门读书许久不曾出门,一时认不出他,只是客气地笑了一笑。
贾琏点了点头,搭讪道:“小兄弟是哪里人?”
水溶道:“本地城外的。”说完,不肯跟贾琏多说。
贾琏一笑,忽地前面传来一阵轰动,贾琏、水溶俱是纳罕,探头望了眼,只见前头队伍人低声说:“今年竟然这样严厉,要脱光了衣裳检查。”
有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群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个个被逼得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奈何。
贾琏、水溶二人同时低头看篮子,犹豫着与其受那奇耻大辱,不如干脆回家得了,犹豫再三,到底没回去。
贾琏仔细留意前面队伍,见但凡有穿锦袍的,总是穿锦袍的进去了,不管进去的人数目是多少,守卫总要将后头的人拦住,心下略安了心,轮到了他们,二人跟着前头队伍进了考场门房里,一进去就见贾琏后面的人被拦住了,二人先叫人检查篮子衣裳。
贾琏待见后头的人被拦住,此时只有他与水溶两个在门房里,考场守卫催着水溶脱了衣裳检查,却笑着对他说:“这位爷是人字五十六号。”
这就是放行的意思了。
贾琏见水溶满脸涨红,咳嗽了一声,见守卫催促水溶脱衣裳,就指着水溶道:“我家小弟可检查完了?”
“好了、好了。”守卫听见小弟二字,立时不催着水溶脱裤子了,只将他身上衣裳里外检查一通,连声道:“这位小哥是人字三十六号。”
水溶沉着脸,哪里猜不到这其中的勾当,只是叫他这会子脱、光衣裳他也不肯,只能跟着“同流合污”,也算是受了贾琏的恩惠。
贾琏心想自己若不开那个口,就能看见北静王脱裤子了,摩挲着下巴提着竹篮进去,到了人字号院子,进到五十六号,见这是间深四尺、宽三尺的小小隔间,门上悬着铁锁,只开了一洞用来传递试卷、领取打水出恭牌子,进了隔间里,见里头并没有桌椅,不过是将木板横架在两边多出来的石台子上充作桌案。
入内先将东西整理好,随后提着茶壶去打水,见井边排队的人里有也如他一般装扮的,也有满身补丁的,见有几个少年打着哈欠模样闲适,猜到这人大抵是跟他一样来走个过场的。
依次打了水,重新回到五十六号,贾琏点了风炉,先烧开了一壶滚水,泡了一碗碧螺春,此时离着起床也有两个时辰了,肚子里有些饥饿就在茶铫里剩下的热水里煮了清汤挂面,拿着洗干净的笔杆子在茶铫里吃了,待吃了面喝了茶,等了许久,就听外头响起锁链声,有人将他这小隔间锁上了。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听见外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随后有人将考卷从小窗递了进来。
贾琏伸手接住,见题目是《邦畿千里,惟民所止》,闭目思量一番,回忆起许之安依着《大学》所作的一篇意思仿佛的八股文,于是依着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循规蹈矩地做出文章。
匆匆做了文章后,因进了屋子就点着蜡烛,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了,又觉没什么需要更改的,等到肚子饿了便去小窗边说要打水,待领了牌子,就提着茶铫、笔杆拿着牌子去井边拿着小桶提了水,慢慢地擦洗茶铫,洗干净了再漱口,随后依旧打了水回去,重新烧开了水后,又将带来的点心捏碎了放进滚水里煮。
他有意带了咸味的鹅油板栗卷子并腊肉榛子馅的月饼来,如今将这些一起放在茶铫里滚开,也算是一碗可口的糊糊,见那糊糊喷香扑鼻,忙倒入没用过的笔洗中,正琢磨着吹冷一些,用空笔杆子来吸,就听哗啦一声,他这五十六号门开了。
贾琏捧着笔洗怔怔地抬头,就望见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正冷着脸背着手站在门前,忙将紫砂笔洗放下,上前就要磕头。
“免了吧。”水沐走进也是一愣,又将他这小隔间望了一望,见不过是个考试的地方,却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可以说是十分雅致,壁上挂着的袋子上绣着江南烟雨图,好似卷轴一般风雅;不曾放着木板的石台子上放着砚台毛笔,砚台边为防那笔没有支撑倒下来,又放着一朵用梅红锦帕折叠得百合花托着笔杆子,另一边石台上摆着卷得工工整整的试卷,再之后充作床椅的绿漆板子上只有一热气蒸腾的紫钵,紫钵下,是一座泥坯小风炉。
至于放在木板下的提篮,虽没看见,但料想也是整整齐齐的。
水沐原是一进人字号,就闻到肉香又听见各个间里的考生肚子咕咕作响立时恼火有人在考试之时有辱斯文地大快朵颐,这才寻了罪魁祸首来问罪,如今乍然进了这五十六号,就好似进了人家雅致的“陋室”一般,问罪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是看见那紫钵里放着一根笔杆子,笑道:“你待要怎样吃?”
“回大人,这点心里的肉糜细碎得很,拿着笔杆子吸着吃就够了。”贾琏躬身道。
水沐点了点头,听他称呼他为大人,先讶异,随后了然地想自己乃是偷闲过来瞧一瞧,设若叫其他考生听见他来了,焉能安心地答卷?待见身后提督学政要说话,便嘘了一声,也不肯再出声,抬手拿了他的试卷望了一望,见他字迹不算上成且文理间也不很流畅,仿佛是用几篇“鸿篇巨著”拼凑而来的,但虽生硬了一些,料想在一干学生中还算是中游;待望见上头写着贾琏二字,更是一呆,原来他不过是在朝堂上见过贾琏两三次,早忘了贾琏的模样,再次打量贾琏,心道原本只当他是个纨绔,不想他短短时日能做出这样的文章;虽是拼凑来的,但多少学子多少年都悟不出这拼凑的能耐呢。
况且他这文章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其他考生唯恐耽搁答卷只敢拿着冷点心充饥,却无一人像他这样悠然地不计较繁琐地亲自熬制肉羹。旁的不提,其他考生一进考场唯恐多惊动守卫多被守卫看一眼,连出恭都要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才敢说出口,偏这贾琏不怕,只这分气度就与旁人不同。点头交给提督学政先收了他的试卷,又指了指充作座椅的木板下。
提督学政会意,连忙将木板下的提篮拿出来,将盖在提篮上的帕子揭开,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拿给水沐看。
水沐望过去,见这提篮里放着银丝挂面、用玻璃**装的细盐、各色依着公文切开约一指粗细的点心若干,点心已经搭配好了用细绢分别仔细地包裹着,还有一包是法制紫姜。见有这么些,不禁疑惑这些可合乎朝廷颁发的公文?细细回想,似乎公文里并没有说不许带。
水沐看了,依旧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听见锁链声响起,贾琏微微挑眉,不解水沐到底是为什么要开他这门,坐回原处将肉糜羹吃了,不厌其烦地要求去打水、去出恭。
连着三日,贾琏变着花样的用沸水熬着各色点心,尤其是夜里冷了,又要多吃两餐保暖,待三日后考过了,依旧提着篮子出来,才出了隔间门,就望见前后的考生饿狼一般地盯着他,和气地笑了一笑,才走几步,就见水溶也仿佛脱了一层皮般青着眼无气无力地看他。
水溶受过贾琏“恩惠”,这会子咽着口水两眼发涩地看着依旧神采飞扬的贾琏,舔着嘴皮子道:“你可真会折腾人。”说着话,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贾琏笑道:“再折腾谁,也不敢折腾您老。”
水溶脸一红,猜到贾琏知道他是哪个,只说:“改日再酬谢你。”说着话,低头提着篮子拖着脚步就向外去。
贾琏也挎着篮子向外,出了门,远远地望见他四个结拜兄弟并冯紫英来接,忙冲他们挥了挥手,出门就大步流星地向他们奔去,不想一群人围着他问:“你第一天煮的是什么?好香的肉味,说给我们,我们也回去煮。”
贾琏见众人像是一群饿鬼病鬼一般,敷衍着说了,将篮子递给早等着的赵天梁,见了其他人,就道:“可受了大罪了。”
一句话惹得周遭那些又冷又饿又疲乏的考生侧目,一瞬间众人找到了考不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