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只道陈也俊在玩笑,笑道:“巴不得他死呢。”
陈也俊又道:“都怪你给他那药吃,骨头酥得很,我不过是踹了他一脚,他便断了四五根肋骨。”
元春后背一凉,赶紧将豆儿交给抱琴,起身道:“爷不是要打发他走吗?何苦踢他?”
陈也俊言辞闪烁道:“谁叫他那么个病痨鬼模样还抱着我的腿不放手。”
“如今贾瑞在哪?可有人瞧见爷踢人了?”
“门口人来人往,怎么没看见?至于那贾瑞,我叫人抬在门房里了。”
元春憋了一口气,忙道:“先挑个忠心不二的小厮,多给他一些银钱,如今就绑了他去见代儒老爷子——再请我父亲、大哥去帮着说项说项,料想那代儒两口子一把岁数,也不敢闹出来。”
陈也俊哭丧着脸道:“你父亲、大哥那,还得你亲自去说——这事终归是你惹出来的。”
元春气道:“如今事到临头,夫君还跟我分你我?”说罢,撇下陈也俊便拔腿回房去梳洗更衣,待换了一身靛蓝素净衣裳出来,见陈也俊还呆呆地站在蔷薇架子下,心知他是被贾瑞死态吓住了,忙道:“也是老天该收他了,不然怎地轻轻地一脚,他就咽气了?你何必为那种人伤心?如今,找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厮才是要紧。”
陈也俊昔日打骂的小厮何止一个两个,不过是那贾瑞死得太突然模样又太狰狞,才让他心神恍惚,听了元春的话醒过神来,当即便点了一个叫银保的小厮,令人将那银保叫来,三言两语便劝银保替他认下这事。
杀人偿命这事,乃是寻常百姓的事。银保自觉陈家也算是王孙门第,那贾代儒一个老腐儒,又跟荣国府没了干系,哪里敢跟陈家计较,民不告官不究,他最多被那老腐儒打几巴掌罢了,于是便十分爽快地表忠心道:“爷放心,这事就是小的做下的,跟爷没有干系。”
“先委屈你要捆你一捆,你放心,这事委屈不了你。”陈也俊定下心来,当面看着人捆住了银保,又将一百两银子先给了银保老子娘,再与其他小厮通了气,便先打发元春去搬救兵,他待日暮之时,才骑着马令人抬着贾瑞捆着小厮向贾代儒家去。
自从贾瑞用了元春的药上瘾后,贾代儒便被早先的东家赶了出来,老两口仗着年纪大赖在贾蔷家前院西边的倒座房内。
贾代儒两夫妇半日不见贾瑞踪影,正着急不已,忽地便见贾政、贾珠大驾光临,看贾政、贾珠神色肃穆,便觉不祥,只是彼时尚且以为贾瑞不过是病重了,谁知不过小半日功夫,便见陈也俊领着人抬着贾瑞过来了。
见那贾瑞面无血色地静静躺着,贾代儒夫妇二人当即抱头痛哭,呜呜咽咽,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过了好半晌,又见陈也俊指着一个被捆着的小厮说:“便是这小子一时糊涂,踢了瑞哥哥一脚。”
贾代儒嚎啕着,也不去打那小厮,只管扑在贾瑞身上又拍又打,好半天,才勉强回过神来,饱含屈辱地对贾政、贾珠道:“你们都回去吧,这都是瑞儿自找的!”
“瑞哥哥出殡的费用,晚辈愿意一力承担。”陈也俊拱手道。
“……多谢姑爷了。”贾代儒抹着老泪道,踉跄着身子来送贾政、贾珠、陈也俊出门。
“这小厮……”陈也俊指了指被捆着的银保,“是否要送官?”
贾代儒一愣。
贾政忙劝贾代儒道:“老爷子,虽这小厮该死,但此事若传出去了,岂不是也叫姑爷面上不好看?如此,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就叫也俊给你跪下磕头,日后认了你做亲爷爷,侍奉你们二老终老?”
贾代儒满心凄怆地沉默不语。
前来打圆场的贾蔷忙劝道:“老爷子,就依着政二叔的话办吧,只有这样办,才算得上是两全其美。那小厮先送马厩里捆着,由着老爷子出气。”
陈也俊不等贾代儒答,便将贾政所说满口奉承下来,又要给贾代儒磕头。
贾代儒不肯受,忙避让开了,见外头天色已黑,又有老鸦呱呱啼叫,便疲惫不堪地请贾蔷送贾政、贾珠、陈也俊等人出去,始终不提要处置银保。
待众人都走了,倒座房里只剩下坐在炕头直掉泪的老妻,并静静地躺在炕上用被子牢牢盖住的贾瑞,老实一辈子的贾代儒颤抖着走到炕边,轻轻地将贾瑞身上盖着的被子揭开,望见贾瑞胸口垮下一片,就如自己胸口也被人踢了一脚再也鼓不起来一样。
“这都是命呀!”贾代儒老妻悲伤地道。
贾代儒冷笑两声,认定了贾瑞是元春害的,许久不见贾蔷回来,就对老妻道:“怕蔷哥儿进荣国府吃酒去了。”
他虽迂腐,但毕竟活了一把年纪了。
贾代儒老妻一时哽咽,“各人自扫门前雪,没得咱们家出事,就不许人家吃酒的道理。”
贾代儒又冷笑了两声。
忽地便见尤氏的婢女银碟儿在门上敲了两下,“老爷子,外头有个人说瑞大爷掉了一样东西在陈家门前。”
“什么东西?”贾代儒老妻问,见银碟儿并不进来,知道她避讳什么,便自己个出门去接了东西回来,进了门,见是一个十分鲜艳的荷包,便对老伴道:“这不是瑞儿的东西。”话虽如此,却将荷包打开看了,先掏出许多碎银子,盘算着拿这银子给贾瑞多烧些纸钱,随后便掏出一封信来。
见是信,她便将信拿给贾代儒看。
贾代儒虽哭过,到底皮老了,眼睛也不红肿,就着灯去看,却见信里原原本本地将今日陈家门前的事说了一通,更是提点贾代儒如今陈也俊父兄留宿在小花枝巷内,令他带着贾瑞尸体前去小花枝巷讨要公道。
“这信是谁写的?”贾代儒老妻问。
贾代儒握着信,想起方才贾政、陈也俊等人的仁义模样,顿时咬牙切齿,当即便对他老妻道:“走,去给瑞儿讨公道去。”
“……老爷,官字两个口……”
“瑞儿没了,你我两把两骨头,还怕什么?”贾代儒失笑道,见老妻不动,就骂道:“你当真叫仇人给你养老送终不成?就算不是陈也俊动的手,他的小厮,听的还不是他的话么?”
老妻羞愧满面,见贾代儒要拖着贾瑞去,只得帮忙,二人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地就用被子将贾瑞连拖带拉地弄出了门。
贾蔷家下人原本不多,前院里的下人因院子里摆了个私人,心里发毛,便都各自留在自己房中并未出来,如此便也没人拦着贾代儒夫妇。
于是这老两口便又拖又拉地使出仅剩的一点子力气将贾瑞拖到了小花枝巷,此时天尚未亮,但满街卖花朵、小点心小果子的摊贩早已出门了,于是秉着看热闹不嫌人少的市井风格,小花枝巷里便挤满了人。
“求陈家老爷给我家孙儿做主。”贾代儒领着老妻跪在门外。
门外摊贩个个笑了,他们常在此地买东西,怎会不知这门内的腌臜事,众人见一对老夫妇拖着个被子来此跪着,便好奇那被子里有什么,趁着贾代儒梗着脖子跪着偷偷地揭开被子,瞅见被子里一张黑黑的痨病鬼面孔,顿时向后退了几步。
见了死人,看热闹的人并未因晦气散开,反倒因死人引发的无限可能,又呼朋引伴,来了许多人看“戏”。
不知情的人问:“哪个陈家老爷?”
“神机营陈总督家。”
“陈总督怎会在这?”
“不光陈总督在这,陈总督的大儿子也在呢。”
“哦?莫非此处是陈府不成?”
“此处不是陈府,乃是温柔乡英雄冢。”看热闹的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又各自向后退了一步,免得被陈家人认出面目,秋后算账。
面前的黑漆门纹丝不动,贾代儒两口子又哭号起来。
终于门内有人骂道:“一大早,谁来这哭丧呢!”骂完了,许久大门才打开,良久,门内抬出两顶轿子来。
贾代儒慌忙上去拦住轿子,哭嚎着将陈也俊踢死贾瑞又捆了小厮担下此事一一说了一通。
他虽年迈,但此时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于是这一番话说得是中气十足。
轿子里坐着的陈总督皱紧眉头,比之陈也俊杀人一事,更怕的是他们父子留宿尤家的事宣扬开,于是微微撩开轿子帘子,呵斥道:“胡言乱语,若是我儿踢死你孙子,你只管报官便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拦着我轿子作甚?”
“自古民不与官斗,还望陈老爷、陈大爷能够大义灭亲!为我等主持公道!”贾代儒再三磕头道。
陈家大爷坐在后面一顶轿子里,不耐烦地道:“大胆刁民!你有什么凭据,就来叫我们大义灭亲!”
贾代儒道:“草民有证据!”说罢,便膝行到陈家大爷轿子前,将那封告密的信举到轿门前给陈家大爷看。
陈家大爷心下十分不耐烦,撩开帘子瞥了一眼,不禁呆住,暗道这信上娟秀字迹,像是他房里一位心高气傲的小妾写下的。草草扫了一眼,不禁咬牙向腿上拍去,待要去夺那信,却见贾代儒拿出了一辈子也不曾展现出的灵敏,又将那信收了回去。
“快去寻贾家人将这疯老头子领回去。”前面轿子里陈总督不耐烦地道,令下人强行开道,听着外头人嘀嘀咕咕地说话,老脸臊红,暗叹这温柔乡日后不能常来了。
贾代儒见陈总督要走,便与老妻又合力将孙儿横在路上。
“你这是借尸讹诈!”陈总督怒道,忽地听见一声“何人在此聚众闹事”,只觉这一声不亚于天籁,撩开帘子见是几个官差,便指着贾代儒道:“这老疯子无凭无据便拿着个尸体来敲诈本官!”
官差见轿子里是陈总督,忙道:“老爷不必跟他计较!待下官将他弄开!”说罢,一群人便去搬贾瑞撕扯贾代儒夫妇。
贾代儒夫妇哪里比得上官差年轻力壮,好似几根朽木,轻易地便被挪开,让出了道路。
陈总督松了口气,当下便领着儿子去了。
贾代儒仰头喊了两句:“老天!老天!”便豁出去大骂道:“长子与父聚麀为乐,小儿草菅人命、当街杀人!您们权大势大,我争不过你们,只能化作厉鬼缠住你们!”说罢,便要一头撞在陈家父子轿子上。
听闻聚麀二字,陈大爷当即恼羞成怒,立时下了轿子,发话道:“给我打!”
“住口!”陈总督在前面轿子里喝到,隔着轿子,约莫望见前面人群散开后露出的御史轿子,当即义正词严道:“来人,去将也俊那逆子捆了送官!是非曲直,只等衙门里老爷来分辨,我陈家断然不会留那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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