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痴心二字,就在心里自嘲地一笑,又去想王熙凤,才一记起王熙凤这名字,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泼辣妩媚模样,甚至王熙凤嗔笑怒骂的神态也记得清楚。
原来不是对黎婉婷存了一片痴心,不过是许青珩太好糊弄,便自始至终不曾真正将她放在眼中。
贾琏咳嗽一声,不禁伸出手握住许青珩放在炕桌上的手,拿着食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半响笑道:“不管你如何腹诽我跟那两个女子的关系,你要识时务,我定助你一臂之力。”说着,隔着炕桌向许青珩肩头揽去。
许青珩面上一红,啐道:“没正经的。”挣扎开,才要叫贾琏去洗漱,听见外头动静,就问:“什么事?”
“金彩两口子送人去衙门,半路上被北静王拦着了,北静王领着人又回来了,如今在警幻斋等着二爷呢。”
许青珩疑惑道:“这事跟北静王有什么关系?”
“我去瞧瞧。”贾琏说着就站了起来,待许青珩来帮他穿外头衣裳,就揽过她的腰在她唇上一印,笑说:“原本要因为你犹犹豫豫一再试探跟你斗上半月气的,如今看你这样识时务,我也决心识时务,好早些叫你成功‘识时务’。”
“呸!”许青珩终于舒心地笑了,整理好贾琏的衣裳,看他向外去,心道“识时务”这三个正经字,也能被他说得那样不正经。
“鸳鸯来了。”
许青珩恍惚了一下,本要令人请鸳鸯进来,稍一斟酌,便走了几步,自己个掀了帘子到廊下来,望见鸳鸯脚步有些虚浮,就笑道:“你不多在家歇歇?”
鸳鸯笑道:“有的是时候呢,不急在这一会子。”先将几包小丫头抱着的贾琏日常所用的东西交给许青珩的人,随后啐了一口,骂道:“那两个女人太黑心了些,竟然大摇大摆地来咱们府上招摇撞骗!”
许青珩笑道:“你果然是为给琏二爷证明清白过来的。”
鸳鸯蹙着眉头道:“莫非二奶奶不信二爷?”
许青珩一默,手指拂过嘴唇,靠坐在柱子上,一颗心沉沉浮浮,再看鸳鸯,又想一家子那么多人,贾琏只叫鸳鸯两口子陪着去,那就当是十分看重鸳鸯了,兴许鸳鸯能告诉她方才贾琏为什么那么喜怒无常,于是笑道:“方才二爷给我讲了个笑话,我说给你听吧。”于是就将贾琏方才说过的笑话说给鸳鸯听,最后道:“我称赞那女子贤良,二爷反倒说这才是最可笑之处,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鸳鸯笑道:“我也给奶奶讲个笑话。据说有一个书生,一日他娘子叫他剥蒜,他问:‘没事剥蒜做甚?’他娘子说:‘去鱼腥味。’三催四请下,书生才去剥蒜。只见他一边剥蒜,一边摇头晃脑地感慨那鱼儿昨儿还在水中从容曳尾,今日就要入了人腹,感慨之下,又是不忍,又是不舍,待蒜剥好了,鱼上桌了,书生尝了鱼,只说:‘下次多放点姜。’就提着筷子大快朵颐。”
许青珩嗤笑道:“这书生也够虚伪的。”
鸳鸯正色道:“奶奶觉得这书生可笑,才是最可笑之处。”
许青珩一怔,有些气恼被贾琏、鸳鸯两个先后取笑,望见迎春带着司棋过来了,就招手叫迎春来,又将鸳鸯的笑话说给迎春听,“你替我说个笑话来反驳了她。”
迎春那一日孤注一掷上了许青珩的船,如今没了退路,便在司棋游说下,更与许青珩亲近一些,得了许青珩的令,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鸳鸯无缘无故嘲讽许青珩做什么,笑道:“诗我尚且能够胡诌一首,叫我讲笑话,我就不能了。”又站在许青珩身侧去看鸳鸯,“你无缘无故嘲讽嫂子做什么?白叫我受累。”
鸳鸯轻轻挽了袖子,笑道:“这哪是嘲讽呀,是给奶奶指点迷津呢。”
“我跟你说女子嫁个厨艺精湛的男子,你怎就扯到君子远庖厨上头了?离题甚远,若是你去考状元,定要名落孙山了。”许青珩笑道。
鸳鸯笑道:“乍然瞧着,是我离题了,但倘若是个高明的考官,定要叫我做状元呢。”
迎春不明所以地笑道:“这话怎么说?”
鸳鸯站得有些累了,瞧着廊下一片菊丛掩映着一块颜色血红石头,便斜签着身子坐到那石头上,两只手叠在一处道:“怎么说?你们读书多的就爱往深处想,我们读书少的,才没心思寓意、比拟、寄情。我那笑话,最浅显,也最真的解题,就是书生想吃鱼偏不爱剥蒜。”说着,眼睛向许青珩身上一飘。
许青珩一愣,依旧一头雾水。
迎春笑道:“难道将我二哥比作书生不成?”
许青珩的脸蓦地红了,冲鸳鸯啐了一口,看迎春笑她,又要去拧迎春的脸,摸着脸颊,忽地想起自己的“初衷”,便想莫非属猫的贾琏说那笑话是要撩拨她?叫她莫将生儿育女当做奔头反倒将他这“如意郎君”撇在一旁?
鸳鸯瞧见许青珩似乎明白了,就又骂道:“亏得二爷在南边日日念叨着慎独,好容易守了几年回来,就等着拿着清白的名声回来叫奶奶感天动地,谁知杀出个程咬金,坏了算计。奶奶又疑心二爷行止不端,二爷如此怎能不气?”
迎春讪讪地笑,怀疑贾琏的人里头,也不差她这一个。
方才还觉干燥的风此时也清爽了许多,许青珩拿着帕子在面前扇风,暗暗点了点头,不禁暗骂自己糊涂,若说委屈,贾琏势必要更委屈,忽地想起贾琏那先怒后喜模样,便对鸳鸯敞开心扉地说:“二爷本该气的,可他后头又不气了,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鸳鸯低着头去揪菊花叶子,半响开口说:“奶奶多久没照镜子了?”
许青珩一怔,摸着脸颊道:“莫不是哪里脏了?”
迎春扭头看着许青珩,对她摇了摇头。
鸳鸯叹道:“大姑娘常留在奶奶身边,所以不觉得。像我们从外头回来的,瞧见奶奶就忍不住要落泪呢,倒不是难堪了,只是那一身的冷清,叫人瞧着难受。”说着,就红了眼眶。
许青珩摸着自己颧骨,叹息了一声,扶着柱子艳羡道:“比不得你们夫唱妇随,两口子到哪都齐心协力。”蓦地回过神来,想起贾琏那笑话来,暗道若是那丈夫不爱烹煮,怎会精于厨艺?做妻子的只顾贤良,却也叫丈夫忍痛割爱了。又想起贾琏走前那轻薄地一吻,心中一暖,正待要说话,却见林之孝家的过来了。
林之孝家的堆着笑脸过来,讪讪地说:“奶奶,二爷说,叫老爷、碧莲并琮哥儿、孟家的孩子搬到东大院去住,将孟氏搬出咱们这院子,叫她住到荣禧堂倒座厅后的半大院子去。奶奶也收拾收拾,搬去荣禧堂后身大跨院去住。”
不独许青珩,就连迎春、鸳鸯心都跳了一下。
“不将人送衙门了?”迎春讶异地问。
“……你二哥自有考量。”许青珩微微蹙眉,暗道贾琏又反悔舍不得了?这念头才浮起,便赶紧将它压下,对林之孝家的笑道:“知道了,如今就叫人搬吧。”拿着帕子擦了擦鼻子,迟疑了一会子,又问:“二爷如今在哪?”
林之孝家的道:“二爷正跟大爷、大姑爷在外书房说话呢,听说主上封了周贵人、吴嫔做贵妃,还顾念着百善孝为先降下隆恩,许两位贵妃回家省亲,一享天伦之乐。据说吴嫔的父亲已经向郊外去量省亲别院,恰将二爷六年前买下的庄子算在里头了;周贵人家眼看也要动工,谁知更不凑巧,他家周遭的几处院落,也叫二爷花了大价钱买下了。如今两家结伴过来,恳请二爷转让了地,叫他们修建省亲别院呢。”
鸳鸯笑道:“二爷好有眼光,既然周家要,就要狠狠宰他们一笔。”
许青珩心里讶异天下竟有那般巧合的事,记起亲戚家姑娘房文慧如今还没个消息,不免为她一叹,忙道:“南边出了事,今上还有心封妃。”叹息过后,又问:“二爷是怎么说呢?”
林之孝家的笑道:“二爷自然是要好生款待他们了,恰陈家姑爷也闲着没事,吴天佑大人已经答应下叫陈姑爷并咱们家的后生们帮着去操持——周家急着买地,也应承着要叫蔷哥儿帮着办事。”
迎春在心里粗粗算了一笔,不等她算出来,鸳鸯先笑道:“这么说,好事没落到咱们家里,咱们倒是能插手赚上一笔了。”
“罢了,先叫人搬家吧。”许青珩总觉此事太过凑巧,又对迎春说:“你也随着我们搬到前头去,先前老爷住的东跨院,就留给你住,我与你哥哥住在荣禧堂后正中的大跨院,这样你哥哥不在,你就随着我吃住。”
迎春最怕的就是孤身一人被贾赦逮住,听许青珩一说,忙笑着答应了,立时领着司棋去搬家。
许青珩心存疑窦,借口让下人搬家,便领着鸳鸯、林之孝家的向前头去瞧个究竟,出了自己个院子,望见一顶向闭塞的东大院去的轿子里传出贾赦骂骂咧咧的声音,暗道贾琏是要将贾赦软禁在东大院?又向前去,进了巷子,便望见碧莲被人捆着向后推。
“二奶奶,你替我求一求二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移情别恋,求二奶奶劝一劝二爷吧。”碧莲瞅见了许青珩,忙喊了一声。
许青珩一恍惚。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移情别恋?二爷看得上你?”林之孝家的骂道。
待碧莲被拉远了,跟在后头的温岚低声说道:“到了这地步,碧莲还这样说,只怕……”
“住口。”许青珩喝住碧莲,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咬着嘴唇心想亏得自己一直自诩不跟她那等小人一般见识,不想还是中了她的计,不然,怎地鸳鸯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变化?怎地贾琏会因心生怜悯不跟她计较?
“……奶奶不如主动请命将那孩子养在身边,省得那孩子被旁人养大了,跟奶奶不齐心。”温岚眼中噙着泪水依旧忠心耿耿地劝谏许青珩。
许青珩沉默了一会子,忽地想起进门后,自己曾与下人们说整个贾家只有贾琏与她最为亲近。
“胡说什么?那孩子又不是二爷的,奶奶养在身边要膈应着二爷么?”林之孝家的喝道。
温岚心道:说不是,就不是了?眼巴巴地瞅着许青珩,只等着许青珩能够听她一言。
“温岚,你,以后只管伺候着两位嬷嬷吧,若没事,不必来我跟前伺候了。”许青珩狠心地道。
仿若晴天一个霹雳,温岚被炸得动弹不得,好半天才嗫嚅道:“奶奶,奴婢对你忠心耿耿……奶奶日后后悔了……”
“那也是我的事。”许青珩抛下一句话,就顺着巷子向前去。
鸳鸯待许青珩进了警幻斋后门,轻声劝道:“奶奶何必跟自己人离了心。”
许青珩倔强地笑道:“我自己个选了,日后后悔也是我的事。”进了这院子,望见南边屋子前没了桃树空荡荡的,上了台阶进了屋子,见屋子里的器物已经被收拾一空,思忖着贾琏要贾赦搬到后头去,莫不是因为他不肯住进“她的院子”?闹不明白贾琏在计较什么,就又向警幻斋穿堂去,进了穿堂里,将贾琏的书摸了一摸看了一看,一边思忖着贾琏怎正好买下了周、吴两家边上的地,一边倚靠在门上看院子里的翠竹竿竿。
“二爷过来了。”鸳鸯出声提醒许青珩一声。
许青珩回过神来,便望见贾琏志得意满地摇着扇子过来,回头再看,便见鸳鸯、林之孝家的早不知哪里去了。
贾琏走近了,便提了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并许青珩各斟了一杯茶。
“什么事那样得意?”许青珩问。
贾琏反问道:“听说你将温岚骂了?”
许青珩道:“她没什么错,错在不该总旁敲侧击叫我疑心你。”
“那你如今还疑心我吗?”贾琏笑道,不等许青珩说,便从怀中掏四五张房契来,又从书架上拿出一把黄杨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
许青珩打心底里想跟贾琏说几句你侬我侬的话,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此时的贾琏已经不是方才在后院跟她说“识时务”时那个多情郎君了,于是她识时务地一声不吭地坐在贾琏对面,见他要喝茶,便将茶杯递到他手边。
“怎么就那么巧呢?两家都叫你赶上了。”许青珩试探道。
贾琏笑道:“我是广撒网,不独他们两家,其他人品相貌差不多的妃嫔家边上,我也买了宅子。”原本以为没了元春,那省亲的事也一笔抹去了,不想真叫他守株待兔等到了;也亏得周、吴两家没贾家这么大的宅邸,不然这便宜往哪里占去。
“赚了多少?”
贾琏微微一笑,指着皇城那边,压低声音说:“别看周家、吴家风光,料想他们建上两个省亲别院,还不如我赚得钱多。”
许青珩紧紧地抿着嘴瞧着贾琏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上下拨动,好言相劝道:“为官最忌结党,你一下子跟两个新晋贵妃家来往,怕会……”
“我如今是忠顺王府的人,不过是替忠顺王府办事。”贾琏粗略地算了一下。
“但……”
“二爷,蔷哥儿并芸哥儿等来给二爷磕头请安。”全福弓着身子进来。
“不必磕头了,叫他们该去周家的去周家,该去吴家的去吴家,赚的银子他们抽六分,余下四分,交给宗里。若有私藏不肯交的,日后这样赚钱的事,我断然不会再交给他们办。”贾琏说着,就将手上的房契交给全福,“拿给金彩去办。”
“是。”全福拿了房契也就出去了。
许青珩看贾琏怡然自得地靠在椅子上吃茶,便笑道:“不知圣上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封妃。”
“缺银子了呗,如今要向南边派兵,要整顿神机营,哪一处不要银子。”
许青珩诧异道:“这就奇怪了,谁不知道省亲这事是拿着官家的银子买个虚热闹,既然缺银子了,又何必叫人花银子?”
“如今的税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刚刚凑合着顶用,恰恰不令亏空的事发出来。不开个口子叫人再挪用令这事发出来,发出来了好抄家催讨欠债,正好叫国库充盈。”
许青珩怔怔地点头,倾着身子问贾琏:“孟氏跟碧莲两个,为什么又不送官了?”
“因为,我舍不得。”
许青珩笑道:“我不信。”
贾琏支着下巴深深地看她一眼,想着倘若是他日日听人说许青珩红杏出墙会不会还信她始终如一,又想这半日许青珩就回过神来,可见她对他当真是用情至深了,扪心自问,在他心里,许青珩的分量怕并没有多少。踟蹰着道:“我有把柄在北静王手上,如今他要保那两个女人。”
“什么把柄?”
“不过是些早先我与蟠儿、紫英筹谋的事。”贾琏眸子中暗光一闪而过,万没料到陈也俊会泄密,更没想到北静王会那样有雅兴地跟他赌陈也俊会否与他反目成仇。
说起陈也俊来,贾琏心里颇为复杂,他给陈也俊筹谋最多、银钱最巨,偏情谊最浅薄。是以,倘若陈也俊当真与他反目成仇,他也拿不准要如何对待陈也俊,毕竟陈也俊知道得太多了。
“可要紧?”许青珩紧张地问。
“不要紧。”贾琏冲许青珩一笑,伸手向许青珩耳朵后摸去。
“还在前院呢。”许青珩羞涩地一笑,此时再不后悔那样对待忠心的婢女。
贾琏微微一笑,探头正要向许青珩脖子上吻去,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事,脱口道:“不妙,北静王要将我弄到神机营去。”陈也俊一心扑在神机营,他进不得,他先进去了,如此岂不反目成仇?
许青珩讪讪地偏过头去,百无聊赖地去拨弄算盘,“今日的神机营已经今非昔比,为什么不肯去?”
贾琏冷笑道:“正因为今非昔比,各处都有眼睛盯着,才去不得。”略顿了一顿,又说“并非我要贪赃枉法、尸餐素位,实在是我志不在武职。”
去了神机营,风光一时,将来要向哪一处升迁?就叫他立时做个神机营节度使,他也未必乐意。
“……封侯拜相也未必好,难得的是平安二字。”许青珩底气不足地说,竟有些巴不得北静王从中作梗,叫贾琏一辈子耗在神机营里。
秋日的风穿过这小小的厅,扫动书案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久久等不到贾琏说话,许青珩心虚地又说:“若是能又平安又封侯拜相,那就再好不过了。”
昔日神采飞扬的少女,如今见他一言不发便噤若寒蝉起来,贾琏心中并不痛快,反倒越发惭愧不能似她待他那样待她,一时间恨不得对她情深似海,好还了她的情,奈何总隔了一层。
“……又平安又封侯拜相又百子千孙?”许青珩词穷地说。
贾琏噗嗤一声笑了,不再为难她,牵着她起身道:“不知搬好家了没有,急着识时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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