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甄英莲,一旁的封氏又哭又叫地拉着个道士用力地拍打。
“呀,血。”宝玉本要上前看甄英莲,谁知瞧见甄英莲额头上鲜血淋漓,又看见柳湘莲英气勃勃的面上满是淤青,于是慌忙向贾琏身后躲去。
贾琏探身向甄英莲鼻下试探,半天没有气息,又摸她手臂,见她手臂有了尸斑,就道:“她去了足有一、二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事?”
柳湘莲一恸,喃喃道:“竟有一、二个时辰?”
封氏听了,又发疯地向那道士脸上抓去,骂道:“听见她去了一、二个时辰,你也不落一滴泪?”
“……这是她的红尘劫数,如今完了劫,归去太虚幻境做了女仙也好。”那道士说。
封氏听了越发受不住,也不打道士了,只挥拳向自己身上砸去,哭道:“早知道害了她,我又何苦来追你?你还我女儿命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宝玉偷偷去看甄英莲,看她如落花一般无声无息地躺着,面目平静,不禁落下泪来,连连在心里叹息道:尤氏姊妹国色天香却待字闺中,她们老娘反倒嫁了;多少腌臜人物苟活于世,这样干净的女儿家却没了。
柳湘莲怔怔地说:“劫数,这便是劫数。我今日领着她去了林家,因二爷吩咐过远着林老爷,便瞒着不肯跟二爷直说,拐着弯又带了她们母女来清虚观。谁知那群无恶不作之徒恨我支开了二爷,尾随跟来,假意请我吃酒,将我支开;更凑巧,她母亲见他爹爹在清虚观挂单,便撇下她追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个在这后殿。可怜她一个弱质女流,被群狼追逐,万不得已之下,竟一头撞死在这清修之地,连她父亲的面也没见上。”
“劫数,劫数,她与我本无父女缘分,倘若你不追来,我与她见不得面,兴许她便平安无事了。”那道士也便是甄士隐自欺欺人地说。
封氏越发哀嚎起来。
柳湘莲一听甄士隐这样说,就也念叨:“这是劫数……”
贾琏一时忍不住向他脸上掌掴过去。
啪地一声,打得柳湘莲嘴角裂开,流出血水来。
“少唧唧歪歪那些没用的,不过就是你一时大意,叫无耻之徒趁虚而入害了她性命。既然是劫数,也就是那些无耻之徒的劫数。你只管打起精神来叫那些无耻之徒来应劫,哼哼唧唧,做那懦弱模样给谁看?”
贾琏低沉的嗓音在封氏的哭号声、甄士隐漠不关心的推脱中,像是利剑一般戳在昏昏沉沉恨不得也随着甄英莲去了的柳湘莲心上。
柳湘莲满是自责的眸子豁然明亮起来,咬牙切齿道:“是我无能,不能杀了那些狗贼为她报仇!”
贾琏回头瞅了眼哭得不能自抑的宝玉,将手搭在柳湘莲肩上,轻声道:“他们人那样多,若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就打死一个两个,怎能慰藉英莲在天之灵?”
“……二爷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吧。”柳湘莲目龇俱裂地说。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些狗贼势必还要来羞辱你,等会子,我假意说和,你便与我翻脸,带了英莲还有你岳母去林家躲一躲。”贾琏说道。
“这……”
“忠顺王爷今早也提起你的事。你道那些狗贼只恨你替我解围?他们是听从忠顺王爷的话,借着你敲打我呢。”贾琏又低声说。
“我又叫二爷为难了。”柳湘莲手紧了紧,又悲痛又惭愧地说:“二爷救了我一场,我除了替二爷跑腿,只给二爷惹来一堆麻烦。”
“你本是义薄云天,只该跟些侠义忠良、耿直、简单的人来往。偏我身边人心深不可测、事端又层出不穷。放心,我总会替你们报仇。”贾琏又低头望了一眼英莲,心叹倘若当初不救她,她跟随薛蟠还能多活两年;又觉柳湘莲若如他先前所说一直留在林如海身边,不在他与林如海之间两处来往,便也没有今日之事。
“我信二爷。”柳湘莲点了点头。
贾琏舒了一口气。
“琏二哥一定要替英莲报仇!”兀自哭着的宝玉忽然走了上来。
贾琏疑心他听见了他跟柳湘莲的话,谁知宝玉只顾着自己哭,何曾将旁人的话听在心里,只见他边哭边咬牙道:“那些混账死上十个八个,都换不来英莲一条命。可恨她生前我不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只能在她死后,为她大哭一场。如今唯一庆幸,便是她如愿保住清白。”说完,就又呜呜咽咽。
“咳咳。”门外赵天梁咳嗽了两声。
贾琏立时警醒过来,起身后向殿外去,便见那群鼻青脸肿的纨绔子弟又过来了。
其中一个体型肥硕之人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过来说:“哎,她小户人家的女儿就是没见过世面,乍然撞上我们,也不知道从容躲开,只一味地横冲直撞要出去,谁知一头撞在了香炉上,害得自己没了性命。”
贾琏默不吭声。
那人又说:“到底这事叫我们撞上了,便是日行一善也不该不管,这是我们兄弟凑来的银子,叫那姓柳的接过去,将那小娘子安葬了吧。”
贾琏听了就要来接银子。
那人却躲开贾琏的手,对依旧抱着英莲的柳湘莲说:“这银子贾二哥接不得,柳湘莲,你来接。”
柳湘莲动也不动。
贾琏说道:“湘莲,人死不能复生。”
“正是,不出今日,兄弟们就给你送来八个水灵灵的小娘子。”
柳湘莲一口银牙咬碎,当即放下英莲,提了鸳鸯剑就要向这人砍来。
“杀人了。”那人呼号着,就向贾琏身后躲。
“啪!”贾琏甩手又给柳湘莲一巴掌,低声喝令道:“发什么疯?快接银子。”
“琏二爷!”柳湘莲眼中火星四迸。
“快接银子,回头我们就把水灵灵的小娘子们给你送来。”
柳湘莲握着宝剑,又见贾琏接了银子向他递来,便接过银子用力地掷在地上,怒道:“不想琏二爷是这样清白不分、畏惧权势之人!为了荣华富贵,竟认贼作父!可见我先前瞎了眼了!”解开发髻,待满头青丝垂下后,便挥剑砍断一把青丝,冷笑道:“琏二爷先前救我一命,如今,我砍一剑,算是报答。以后琏二爷升官发财,我柳湘莲落拓潦倒,也绝不求到琏二爷门上!”说罢,手一松,将青丝撒开,将鸳鸯剑塞到贾琏手上,“这也是你赎买来的,我也不要了。”转身进了后殿,将英莲从地上抱起,又看封氏还在啼哭,就说:“母亲,咱们走吧。”
封氏老泪纵横地挣扎着起不来。
宝玉忙去将她搀扶起来。
“你不随着我们走么?好歹替她念个往生经。”封氏又去看甄士隐。
甄士隐闭上眼睛,始终躲在后殿柱子后,嘴里念念有词咕哝道:“我已经与她断了红尘往来,待我坐化后,再去与她化作的女仙请安吧。”
宝玉忙道:“你怎这样无情?”
封氏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他与红尘已经有了了断,何必为难他?”又走到柳湘莲跟前,将英莲看了一眼,随后说:“我去水月庵了,你好生将她埋葬,也不枉你们夫妻一场。”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向外去。
柳湘莲此时也顾不得封氏了,抱着英莲便向外去。
“琏二哥,还不拦着他!他一个人抱着个死人往哪里去?”宝玉大呼小叫道。
贾琏握着鸳鸯剑,拿手去扯剑上缠绕的头发。
“重阳佳节,忠顺王爷还在我们家等着呢,贾二哥改日再聚。”忠顺王爷的义子们看柳湘莲去了,拱了拱手,便迈着方步轻快地去了。
待他们走远了一些,贾琏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也不过如此”。
“琏二哥,哎!”宝玉跺了下脚,忙去追柳湘莲。
后殿只剩下贾琏、甄士隐、赵天梁等人,贾琏去看甄士隐,开口说道:“你当真成了仙了?”
甄士隐这才从后殿走出来,说道:“领头的那位声音我认得,可不就是周贵妃家的小爷么?”
贾琏愕然,望着方才还仙风道骨的甄士隐此时难掩眼中利芒,就问:“您老人家没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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