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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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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儿一头汗水地进来蹭在许青珩身上,登时又变了脸色。

    “又向哪里野去了?”许青珩拿着帕子给源哥儿擦了汗,又摸他后背上也是汗,就说道:“快去洗一洗。”

    源哥儿答应着就去了。

    贾琏瞧着源哥儿出去时,眉毛已经高高地挑了起来。

    许青珩瞧着他那神色,说道:“又有什么事叫你看不顺眼了?”

    “源哥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知道从来舅妈都不是好东西。”

    “你舅妈叫你吃了大苦头了?”许青珩反问,瞧着贾琏那不忿的神色,登时明白素来霸道的贾琏这会子算是吃醋了,于是有意摆弄手上针线给贾琏看,待源哥儿洗了澡回来,就拉着他手说:“将背给你舅爹听听。”

    源哥儿撒娇道:“好容易歇了一会,又背书。”说着,搂着许青珩脖子说起了悄悄话。

    贾琏瞧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总觉哪里不顺眼,见进来一只哈巴狗,就将哈巴狗抱在怀中摸了一摸,总觉哪里不自在,待源哥儿去迎春那请安,就将狗放了下去。

    “知道我跟狗有什么区别吗?”许青珩含笑问。

    贾琏说道:“狗不会说人话?你比它强?”

    许青珩整理着手上丝线,笑说道:“狗不会搂着你,我会。”

    贾琏嗤笑一声,起身就向外去,见许青珩忽然起身搂住他的腰,随口说了一句:“又发疯了。”

    “松了一口气吧,有几年没人抱着你了吧?”许青珩笑嘻嘻地说道。

    贾琏由着她紧紧地搂着,心里莫名地就觉熨帖,嘴上说道:“谁说没有?常跟蟠儿、北静王搂搂抱抱的呢。”

    “蟠儿就罢了,北静王?”许青珩眼珠子一眯,笑了一笑。

    “发够了疯就松手吧。”贾琏推开她的手,又向外院书房看了账册,待到约定那一日,果然一大早就听说长安节度作乱,见柳湘莲前去镇压,就立时抱着源哥儿,领着许青珩、贾母、迎春向清虚观去。

    贾母、迎春只当是春日踏青,就随着去了,待进了清虚观,依旧该上香上香,该游玩游玩。

    贾琏抱着源哥儿见了终了真人,又将各处的泥胎神像看了一遍,不见忠顺王府人露面,就将源哥儿还给了许青珩,自己领着洪二老爷向后殿各处去找,忽然见许青珩追了过来,就笑着问她:“过来做什么?”

    “不放心你。”许青珩握着贾琏的手说道。

    贾琏就牵着她去寻了然真人,乍然见几个道士模样的人来说:“琏二爷,随着我们走吧。”

    “你们是谁?”贾琏忙问。

    却见那几个道士不由分说,就挟持着贾琏、许青珩向外去,贾琏见洪二老爷要动手,就对他说:“老实跟着吧,没事。”

    洪二老爷听了,就老实地跟在后头。

    在清虚观后门上,贾琏、许青珩、洪二老爷上了马车,就听着车轱辘转着,不知要向哪里去。

    贾琏在马车上问了两回,不见人回答,也就乐得不问,见洪二老爷嘴里咿咿呀呀,索性教他说起话来。

    许青珩担惊受怕之下,见他还有心教洪二老爷,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马车里颠簸了半月,才有人放贾琏、许青珩、洪二老爷下来。

    贾琏只觉浑身骨头疼,领着许青珩、洪二老爷下了马车,就见此时已经身在一处大院中。

    “这是哪里?”贾琏疑惑地问。

    就听身后房中有人说:“这是山西。”

    贾琏忙领着洪二老爷向房里去,恰见忠顺王爷一身蟒袍坐在椅子上,边上又站着十几位十分眼熟的老爷。

    “王爷这是……”贾琏疑惑了一下,又忙说道:“我祖母外甥呢?”

    忠顺王爷笑道:“人多口杂,并未带他们回来。先前本王还当真以为你是个叛徒,亏得本王英明,先试了你一试。”

    贾琏茫然地说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忠顺王爷拍了拍手,就见有人押着陈也俊走了过来。

    “就是这小人前来搬弄是非,他说本王叫你带着妻小去清虚观,你定会通风报信,领了官兵来。”

    贾琏震惊之下,就去看陈也俊:“姐夫为何会有此一说?”

    陈也俊被按着跪在地上,两腮高高地肿起,鼓着眼睛,忙说道:“王爷不要被他蛊惑,贾琏委实是叛徒,若不是他,洪和隆岂会被擒住?他跟王爷说洪和隆在东安郡王身边,那洪和隆就一定是在皇上身边。”

    “姐夫,莫不是怨恨我不将你接回家里住?没将家当拿给你败坏?”贾琏笑道,见许青珩有些胆怯,就将她护在身后。

    “王爷找到洪和隆就知道了。”陈也俊一心要跟贾琏拼个鱼死网破,心道几次三番,就连倪二那泼皮、胡竞枝那小人都官运亨通,凭什么他就没那运道?

    “王爷,据说洪和隆十分爱惜弟弟,不如,就拿着洪二老爷,去引诱洪和隆出来?”长安节度云光在忠顺王爷耳边说道。

    “……也好。”忠顺王爷又迟疑了一次,只觉贾琏回京的契机太过凑巧,于是吩咐道:“送琏二爷回房歇息,好生伺候着,押着洪二老爷游街,务必要叫人知道,洪二老爷在咱们手上。”

    “是。”

    “琏二爷、琏二奶奶请。”云光对贾琏含笑说道。

    贾琏点头答应着,走出这屋子,见洪二老爷要挣扎,就说道:“他们领着你找你女儿去呢。”

    洪二老爷闻言,这才老实地跟着人去。

    贾琏低垂着眸子,心道忠顺王爷好大胆量,待随着人向后院去,迎面就见南安郡王走了过来。

    “王爷?”贾琏大吃一惊。

    南安郡王冷笑道:“没想到吧。”

    贾琏笑道:“王爷也在,那我们王爷胜算就又多了一筹。”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是吗?本王还道,你见了本王,会吓破了胆子。”

    “这话从何说起?”贾琏笑说道。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只怕你还不知道,因你散播谣言,我妹妹悬梁自尽;母妃痛心之下,又见父王万箭穿心葬身鱼腹,也一病去了;我父王,更是因你怂恿宝郡王、北静王极力主战,才会死得如此凄惨,又如此不光彩。这一笔笔血仇,难道不要报在你身上?”

    贾琏诧异地说道:“倘若如此,王爷岂不是也在心里暗恨我们王爷?”

    “你尽管信口雌黄,来日方长,有你受的。”南安郡王冷笑着,就向前去。

    “王爷留步,郡王到底是不是……”

    “不是。”南安郡王回头冷冷地说道。

    “果真?”贾琏又问。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道:“莫非你还要去验明真身?如今我妹妹母后就身在后堂,你带着你妻子瞧瞧就是。”

    贾琏耳边轰隆一声,紧紧地攥着许青珩的手,见南安郡王又叫人押着他们夫妻给太妃、郡主守灵,于是就向后堂上去,瞧见太妃、郡主二人躺在锦绣被褥间,手上力气不免大了一些。

    “哎。”许青珩叫了一声。

    贾琏忙伸手给许青珩揉着,笑道:“委屈你了。”

    “我去瞧瞧。”许青珩说着,就要到郡主灵床前查看,不等走近,就闻到呛人的香料味道。

    “不必看了。”贾琏说道,已经猜着是忠顺王爷捏造的谣言,目的是将南安王府逼到走投无路,又觉除了他知晓的那些事,怕忠顺王爷还在后头做了许多事逼迫南安王府呢。

    “给郡主烧几张黄纸吧。”贾琏说着,就坐在青砖地上,见许青珩也要坐,就脱了衣裳给她垫在身下。

    “你身子骨不好。”许青珩蹲在贾琏身边,将脸贴在他背上。

    贾琏笑说道:“我是不求长寿的人,不必在意这些,只要你活得长久就好。”

    许青珩一怔,抬头问道:“若是你没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要我没了,你依旧对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许青珩不禁骂道:“没良心的,存心要叫人受罪一辈子。”想着路上有吃有喝,贾琏先紧着她,不禁红了眼眶,说道,“你往日里要对我那样好,该多好?”

    “好钢要使在刀刃上。”贾琏说着,就将黄纸丢到火盆中,瞟见外头有人走动,不觉一笑,想着也曾在背后说过郡主,就给她多烧了几张黄纸,又念了往生咒。见有人押着陈也俊也来给太妃、郡主守孝,就笑看了陈也俊一眼。

    陈也俊独自面对贾琏,不禁有些慌张,张口就说:“是你逼我的,你不愿意去神机营,为什么不推荐我去?那柳湘莲算个什么东西,就值得你这样看重?”

    贾琏笑道:“你何必那样紧张?如今咱们在山西相见,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好生叙旧,岂不好?”说着,轻轻咳嗽两声,见许青珩给他捶背,就扭头对许青珩一笑,“累了吧?我去给你要茶水。”‘

    “……想洗澡。”许青珩为难地说。

    “你等一等。”贾琏说着,就向外去。

    “你如今是坐牢呢,还当是来做客呢?”陈也俊冷嘲热讽地说。

    贾琏拍了拍许青珩肩膀,笑道:“瞧我怎样舌灿莲花给你讨洗澡水去。”说罢,就向外头去。

    陈也俊冷笑一声,见许青珩面上带笑地等着,就凑上前来,冷笑说道:“我最是知道他,你瞧你比他小那么多岁,如今操心得就跟他那般年纪的人一样,偏生他那样大了,看起来还跟二八少年一样。人家说没心的人才会经得住岁月蹉跎,若是他今次逃了出去,定然要嫌弃你老丑不如人。”

    诋毁女子的容貌,乃是十分刻毒的事,许青珩登时气红了脸,须臾,笑说道:“他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左右我要赖他一辈子了。”

    “蠢货!你不知,他小时候常跟我们一起玩耍呢,他常说要娶凤姑娘,说得人家非他不嫁一样,不一样翻脸不认人了?”陈也俊信口开河地说,“他对凤姑娘,那会子才是真正的情真意切,两人焦不离孟,成日里腻在一起也不嫌心烦。只他后来开了窍,知道权势的好处,才看上你。”

    许青珩笑嘻嘻地看他。

    陈也俊忍不住骂了一句:“傻子!他内伤那事,定是在南边淘坏了身子,哄你呢。”

    “他乐意哄着,我就高兴。”许青珩见陈也俊狗急跳墙,什么话都说了出来,笑得越发欢喜。

    “蠢货!”陈也俊又骂了一句。

    “他离不开我,已经说好了他先死,随你怎么骂,我是不会先离开他的。”许青珩笑着说,见贾琏走了进来,就将方才陈也俊的话学给他听。

    “别听他的,去洗澡吧,后头有丫鬟带着你去。”贾琏说道。

    “你怎样讨来的洗澡水?”许青珩问。

    “向南安郡王用了美人计。”贾琏说道。

    许青珩啐了一口,正色地问:“到底是什么法子?”

    “只将利害说一说,他就答应了。”

    许青珩生来就知道自家比旁人家更有权势,听贾琏这样说,于是就信了,又见有七八个丫鬟等着,于是就随着丫鬟去了。

    “该不会,为了求一餐饭,你将媳妇卖给了南安郡王吧?”陈也俊冷笑着说道。

    贾琏转身就重重地一巴掌掴在陈也俊脸上。

    陈也俊待要反抗,一只手举了起来,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就算是身陷囹圄,老子也是囚徒里的霸王。”贾琏冷笑一声,又指使陈也俊:“将火盆端过来。”

    陈也俊恨极了贾琏又怕极了他,唯恐贾琏还有后招,立时就去将火盆端来,见贾琏笔直着身子跪下,捧着一把黄纸,嘴里念着往生经就往火盆里放纸。

    “你真当自己是孝子贤孙?”陈也俊冷笑一声,忽然见南安郡王过来,连忙也像贾琏那般跪着。

    “真是条好汉,洗澡水先给了你媳妇,莫忘了,为了那一桶水,你可是要在这跪上七天七夜。”南安郡王背着手矮下身子蹲在贾琏跟前。

    贾琏笑说道:“王爷最好别离那样近,北静王就因离得太近,才会被在下迷惑。”

    南安郡王忍不住抓起贾琏衣襟,看他神情镇定嘴角带笑,忽然疑惑起来,眸子迟疑不定地缓缓移动,忽然丢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还有后招?”

    贾琏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贾琏没有后招。只是瞧着郡主、太妃脸上颜色,只怕她们二人早在一月前就已经魂归地府,王爷为何不叫她们早日入土为安?”

    “何处是故土?何处是归乡?”南安郡王冷笑着跪下,就落下眼泪来,“你道我为何与忠顺王爷同谋?”

    “为何?”贾琏问。

    南安郡王冷笑着说道:“我叫人抢了赈灾的米粮,俭郡王因我而死,皇长孙又是众所周知的太孙,不随着忠顺王爷,难道要我南安王府绝户不成?”

    贾琏轻叹一声,“这就是一子错,满盘皆输了。”

    “……你怎知我会输?你果然还有后招?”南安王爷眸中精光一闪。

    陈也俊也不禁看了过来。

    贾琏笑说道:“给我媳妇送了好吃好喝过去,我就提点你两句,如何?”

    南安郡王一气之下,又起身去抓贾琏衣襟。

    谁知忽然一阵风刮来,就见洪二老爷用力将南安郡王推开,紧紧地护在贾琏跟前。

    “王爷小心。”陈也俊忙扶住南安郡王。

    南安郡王嫌恶地将陈也俊推开,指着贾琏对洪二老爷说道:“他陷害你哥哥,你还护着他?”

    洪二老爷憨着脸挡在贾琏跟前。

    贾琏温文尔雅地笑说道:“王爷,他不懂。”

    “若不是他,你兄弟家不至于家破人亡!”南安郡王又说了一回。

    “他听不懂。”贾琏又说了一遍。

    南安郡王怒不可遏,忽然见忠顺王府长史过来,就对贾琏说道:“好,给你媳妇好吃好喝,就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罢,甩手就向长史官走去。

    贾琏轻叹一声,对洪二老爷说:“一边玩着吧,哪里有吃的,就向哪里去。”见洪二老爷一溜烟地就又去了,便接着给南安王府太妃、郡主烧纸,十分矫情地说了一句:“下辈子生在寻常人家,离着这些勾心斗角远远的吧。”

    陈也俊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虽觉两腿酸疼,但见贾琏不动弹,就也不敢动弹,过了半日坚持不住,又看贾琏依旧纹丝不动,就说了一句:“怪人。”

    贾琏抬头看他一眼,依旧念着经,又见人提着一桶水一支毛笔过来说:“南安郡王令你在地上给王妃、郡主抄写经书,这一桶水没写完,不许停下。”

    “好。”贾琏答应了。

    陈也俊见贾琏受难,忍不住偷笑一声。

    “你也来写。”那人又挥了挥手,就见又进来一个人,也提了一桶水拿了一支毛笔。

    “我通风报信有功!王爷不能这样对我。”陈也俊喊道。

    “乱叫什么,打搅了王妃、郡王,你担待得起?”

    陈也俊登时不言语了,提了笔,正待要写,就又听人说:“你瞧瞧琏二爷是怎样写字的。”

    陈也俊望见贾琏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后背冒出涔涔冷汗来,忙也跪在地上,待那人走了,就低声埋怨道:“二哥何必多事?这样你不也受苦?”

    “这是我欠郡主的,况且,”贾琏提着毛笔瞧了陈也俊一眼,“望见你受苦,我心里好受多了。”

    陈也俊一怔,当即摔了毛笔,又十分没骨气地重新将毛笔拿起来,流着眼泪说道:“二哥那样恨我吗?”

    “傅式要挟我,我将他发配边关,死在路上,你说,我恨你不恨你?”贾琏低着头写字,抬头望了一眼,见自己字迹大气磅礴,心里很是满意。

    陈也俊紧紧地咬着嘴唇,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你瞧琏二爷写了多少,你写了多少?”听见灵堂动静大了,外头看守的人进来骂道。

    陈也俊拿着袖子擦了把脸,将贾琏的字看了一看,忙慌趴在地上写经书,忽然见贾琏看他,心下正不解,又见贾琏手指向东边一指,于是坐起来去看,谁知这么一坐,一大桶水被他顶倒在了地上。

    外头看守的进来,不管青红皂白就将陈也俊痛打了一顿,又提了两桶水来,叫他写完。

    “二哥。”陈也俊哽咽着喊了一声,见贾琏不理会他,只得接着写字,不知不觉间,见自己写得比贾琏多了,登时欢喜起来,又见南安郡王进来了,就忙献殷勤说:“王爷,你瞧,贾琏偷懒。”

    南安郡王瞥了陈也俊一眼,走到贾琏跟前,见他字迹工整,比之陈也俊鬼画符一样的字,更显得心诚,于是蹙眉看他,冷笑道:“你知道悔改了?”

    “虽不是我造谣生事,但,传谣的人里头,也有贾琏一个。”贾琏说道。

    南安郡王皱紧眉头。

    忠顺王府长史官忙进来说道:“王爷,不可将他弄死,这贾琏还大有用处。”

    “带走吧。”南安郡王闭上眼睛说道,忽觉不见贾琏对他恨之入骨,见了他,又委实恨不起来。

    “多谢王爷。”长史官说着,探了探贾琏额头,见他脸颊绯红身上滚烫,立时就叫人将贾琏搀扶回后院院子里。

    许青珩才舒坦地洗了澡,就见贾琏被人搀扶回来,忙拧了帕子给他擦身敷额头,见他烧得昏昏沉沉,登时伤心起来,忙求了人煎药,慢慢地喂给贾琏吃,熬到半夜见他冒汗了,心里才放心下来。

    “你还好吗?”许青珩问道。

    贾琏笑说道:“我很好。”

    “有多好?”

    “就跟醉眼看花一样,只觉你这小姑娘最是脱俗出众。”

    “呸。”许青珩啐了一声,钻进被子里,紧紧地贴在贾琏身边,笑道:“真好,这是我头回子见你在我身边安睡。”

    “我那是昏睡。”贾琏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左右你睡着了,一辈子,怕也只有这一回吧。”

    “你想多来几回?”

    “不,一辈子,就那么一回就够了。”许青珩紧紧地箍住贾琏脖颈,又笑说道:“你定是睡相难看,才不许人看。”

    “果然难看?”贾琏问了一句。

    许青珩笑说道:“难看的要命,以后别当着我面睡觉了。”说着话,就用力地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竭力要叫自己的呼吸声化为乌有,偏偏几次抬头,都瞧见贾琏惺忪地睁着眼,登时又难过地说道:“为什么我在,你就睡不着呢?”说着,就要起身向边上椅子上坐着去。

    贾琏拉住她臂膀,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睡吧,兴许你睡着了,我就也睡着了呢?”见许青珩不肯,就又说道:“我素来惧怕岳父,唯恐得罪了他,丢了官,你不好生吃饭睡觉,万一瘦了,叫他迁怒到我头上呢?睡吧。”抬着手在许青珩脸颊上拍了一拍,见她果然累得不过须臾就睡着了,就又将手抽了回来,静静地看她一眼,便起身披了衣裳,向房中桌子边坐下。

    南安郡王在窗户瞧着贾琏拖着病躯在椅子上小憩,心道好个怪人,见长史官过来,就对他说:“等两天,依旧叫贾琏向郡王灵前守着。”

    “只怕贾琏两日休养不好身子。”

    “谁把他当大爷伺候不成?”南安郡王说着,望见洪二老爷蜷缩着身子睡在门外廊下,立时用手遮住鼻子,就向外去。

    屋子里,贾琏在清晨前,又上了床,望着许青珩醒来,就笑道:“一觉睡到天亮,就是这滋味吗?”

    “你睡着了?”

    贾琏点了点头,见许青珩惊喜地抱着他,虽不解她为何如何高兴,但也随着她一笑,又瞧着忠顺王爷虽不许他随意进出,但茶饭汤药应有尽有,就也竭力地安慰开解许青珩。

    许青珩笑说道:“虽如今是被软禁,但想想咱们自从成亲后,聚少离多,在一起待上一整日的时候更是几乎没有。这也算是一辈子难得的了。”

    贾琏听她说,也只是陪着笑,待第三日有人催促他去灵堂守灵,就留下许青珩,依旧向灵堂去,在灵堂里,望见陈也俊佝偻着身子趴在地上写字,就没事人一样地问:“你连着写了三天?”

    陈也俊见了贾琏,登时哭了起来,唯恐贾琏还要写字,就跪着磕头道:“好二哥,亲二哥,求你发发慈悲,将字写潦草一些,写得慢一些。”“王爷不叫我写字了。”贾琏说着就在蒲团上跪下。

    陈也俊瞧见贾琏竟然有了蒲团,登时又落下眼泪来,“好二哥,亲二哥,难道你生来就是克我的吗?”

    “琏二哥是出息了,连我们都不搭理了?只听说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的,却不曾见人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兄弟的。”贾琏跪在蒲团上烧着纸,笑着说出两句话来。

    陈也俊一僵,“二哥……”

    “记起来了吗?你跟光珠两个,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并不曾主动去招惹你们,甚至还曾有意避开你们。”贾琏含笑说道。

    陈也俊恍惚记得这是他跟石光珠两个气愤贾琏疏远他们,于是有意当着黎碧舟等人面说出来的气话。

    “我不曾招惹你,也不曾负过你。”贾琏又字字掷地有声地说道。

    陈也俊登时明白贾琏的意思是不亏不欠了,于是认命一样埋着头拿着毛笔沾水在地上写字。

    贾琏连着在这边守了两日,又病得昏厥过去,醒来只休息两日后,又被南安郡王叫去守孝,反复几次,一日病得十分凶险,挨了半月有余才醒来。醒来就见许青珩颤声说道:“洪和隆来了。”

    贾琏眨了下眼睛。

    “我们——”

    “放心。”贾琏勉力对许青珩安抚地一笑,见王府长史官来搀扶他,于是就随着长史官向前头厅上去。

    只见厅里,洪二老爷亲昵地紧紧依偎着洪和隆,忠顺王爷激动地拍着洪和隆肩膀,陈也俊依旧在地上跪着,南安郡王冷眼旁观。

    忽然,洪二老爷向贾琏冲来,向是拐杖一样,将有气无力的贾琏稳稳地支撑住。

    “二弟!”洪和隆已经听了陈也俊说起先前贾琏、薛蟠、冯紫英、陈也俊同谋之事,此时怒火中烧,又见洪二老爷“认贼作父”,登时将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攥得咯咯响。

    “去你哥哥那边。”贾琏说着,见洪二老爷呆呆傻傻间,眼睛里冒出泪光来,心知他蠢笨不堪定是闹不明白为何和隆这般生气,于是又笑着安抚他。

    南安郡王眼皮子一跳。

    洪和隆攥紧拳头,想到自己身为广东总督,却落到如今这不人不鬼的下场,登时怒上心头,又想皇帝那边说的话,也未必作数,大可以置之不管,于是对忠顺王爷说道:“王爷,将贾琏交给我,待我将他碎尸万段。”

    这话落下,就见洪二老爷忽然用力地向洪和隆撞去,嘴里呜呜出声。

    “二弟!”洪和隆见自己为弟弟,连皇帝手中的妻子儿女也不管了,弟弟却这般待他,登时急红了眼眶。

    “二老爷就跟猫狗一样有灵性,他不是听懂洪大人的话,是觉察到洪大人身上的怒气。洪大人将气息放平和一些,他自然温顺。”贾琏笑说道。

    洪和隆一怔,按下怒气,轻轻说道:“贾琏,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洪二老爷果然如贾琏所说,对洪和隆嘴里的话无知无觉,依旧呆呆地站在洪和隆身边。

    “你瞧。”贾琏笑了。

    忠顺王爷深吸了一口气,既痛心又后怕,急等着梳理何处留有破绽,发狠地对洪和隆说道:“由着你处置。”

    “且慢。”南安郡王忽然出声了。

    忠顺王爷于是看向他。

    “把他送给我吧。”南安郡王说道。

    “哦?”忠顺王爷疑惑地看过去。

    南安郡王笑说道:“妹妹一辈子所求的,便是贾琏这样温柔俊秀的男子,待贾琏休妻后,就叫他与妹妹成亲,葬在一处,生不能同床,死而同穴。”

    “贾琏,你有什么话说?”忠顺王爷恨恨地问,这么一个人竟然虚虚实实,将他骗个团团转。

    “荣幸之至。”贾琏笑说道。

    南安郡王冷笑道:“我还道你对妻子用情至深。”

    贾琏笑道:“说句大实话,贾琏至今不解情为何物,叫贾琏动心的,是黎婉婷轿中一举手;叫贾琏钦佩的,是房文慧墙下藏龙;叫贾琏动容的,是东安郡王死后相赠;最叫贾琏躲不开绕不过去的,是本该嫁给贾琏的王熙凤。世间诸多女子,都叫贾琏遇上了,偏偏只有一人机缘巧合嫁给贾琏。贾琏愿待她如心中所想那般情深似海,奈何始终力不从心。既然如此,左右不过是一死,不如去会会黄泉下的红颜,也认真学一学什么叫用情至深,下世投胎,莫做了无情鬼。”

    南安郡王等了又等,偏生等不到下文。

    “好,你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洪和隆冷眼说道。

    南安郡王于是对忠顺王爷一拱手,就令人带着贾琏向灵堂里写休书,在灵堂中,望着贾琏笔走龙蛇,毫不犹豫地写下休书,一面叫人请许青珩来,一面又对贾琏说道:“饶是你写了休书,许青珩乃是许家独女,我们也不会放了她走。”

    “知道。”

    “那你为何如此干脆地写下休书?”南安郡王疑惑地问,心道难道真有人愿意跟个死人拜堂成亲吗?

    贾琏笑说道:“我就要死了,顾不得她了,只能叫她将我恨进骨头里。”

    “你这样无情——”南安郡王喃喃地说道,见许青珩已经走到了灵堂外,就问:“你遇上那么多的男男女女,下辈子究竟想跟谁再聚前缘?”

    贾琏想了想,说道:“东安郡王,我欠她最多。”

    南安郡王失笑道:“你竟挑了个最丑的。”

    “有个好岳父,中人之姿,足以倾国倾城。”贾琏笑说道。

    许青珩站在灵堂外,本有心要听贾琏说句实话,不料他竟丢出这一句,登时心有灵犀,知晓再煎熬几日,许世宁就来救他们,于是缓缓地走进来,一边笑一边落泪,“你当真要休了我?”

    “当真。”

    “……那就休吧,你随着郡王去了,我好生地恨你想你一辈子。”许青珩从容地说着,接过贾琏手上的笔,并不看休书,就写了自己名字,又问南安郡王:“郡主可有嫁衣?倘若嫁衣有何不妥之处,我可替郡主修改。”

    郡主虽有嫁衣,但远在京城,南安郡王仓促离开,哪里会记着带了嫁衣出来,再说此地兵荒马乱,要寻嫁衣也困难了。

    南安郡王疑惑他们夫妇二人为何先前情浓意浓,此时却又从容地决绝,疑惑下,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待琏二奶奶下去,叫陈也俊来看着贾琏给郡主写催妆诗。”

    “是。”

    “待嫁衣买来,就是你与郡主成亲之时。”南安郡王说罢,给太妃上了一炷香,就向外去。

    陈也俊畏畏缩缩地进来,忍不住冷嘲热讽地说:“恭喜二哥贺喜二哥,娶得佳人,早日生下百子千孙。”

    贾琏瞅了他一眼,因平日里就留心记下催妆诗、挽联,于是这会子提起笔来,倒也写得流利。

    贾琏越镇定,陈也俊越是慌张,见外头没人了,立时压低声音问贾琏:“二哥可有脱身的法子?这地方不是人待的,二哥快带我回家去。”说罢,自己也觉讽刺,暗道事到如今,他还是跟早先一样依赖贾琏。

    “放心,会带你回家,且,我还会待你跟先前一样。”贾琏头也不抬地说。

    陈也俊这会子哪里敢信他的话,又觉前头摆着的两口棺材委实吓人,于是呜呜哭了起来,懊悔地说道:“不该背叛二哥,背叛二哥这样的人,会遭报应。”

    “别哭,说了带你回家。”

    “……二哥为何这样宽宏大量?”陈也俊疑惑不解地问道。

    贾琏抬头,笑说道:“我要带你回去,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不是人待的地方。”

    陈也俊哆嗦了一下,畏惧贾琏竟甚过畏惧那两口棺材,登时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被人拦下了,就口里喊着:“贾琏还有后招,他还有后招!”一连喊了几声,惊动了忠顺王府长史,于是众人将他领到忠顺王爷跟前。

    “你说,他有什么后招!”忠顺王爷问。

    “王爷,我跟他自幼相识,他说一个字,我就能懂他的意思,听他说话,他还有后招呢。”陈也俊跪在地上狼狈地说。

    忠顺王爷眯了眯眼睛。

    “王爷,待我去拷问拷问他。”洪和隆说道。

    忠顺王爷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手段,只怕你会弄死他。”

    “不如,从他妻子那下手?”洪和隆想着妻子下落不明,登时说道。

    忠顺王爷又摇了摇头,“不得轻易得罪许家,他们家素来有十分的能耐只肯用上五分,若得罪了他家,还不知他们家要怎样。”想来想去,就对陈也俊说道:“你若能从贾琏口中得知他有什么后招,重重有赏。”

    陈也俊跪在地上,忙欢喜不尽地答应了,赶紧地向外去,再次到了灵堂,因忠顺王爷派出两个强壮太监给他,不禁有了底气,就冷笑着走到贾琏跟前,“琏二哥,你也有今日。”

    贾琏将一叠催妆诗整齐地摆好,就站了起来,见陈也俊领着的人带了竹签子过来,就将两只手伸了出去。

    陈也俊一怔。

    贾琏笑说道:“这皮囊原本就不是我的,如今你拿去吧。”

    陈也俊咬紧牙关,发狠地说道:“动手,别叫他死了就成。”

    “是。”

    贾琏忽然生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来,对陈也俊轻蔑地一笑,就由着人处置。

    等南安郡王再进灵堂时,就见贾琏静静地睁着眼睛躺在蒲团上。

    南安郡王拿着帕子将他脸上汗珠擦去,就坐在一旁,问:“你死了吗?”

    “尚存一息。”贾琏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就好。我是不知,你受了这样大的罪,为何还要咬牙活着?”

    贾琏心道南安郡王是瞧不见他这样苦苦煎熬的目的了。

    南安郡王望着后面棺材,幽幽地说道:“咱们两家原本亲近得很,都是被你弄坏了关系。先前,你是见过我妹妹的,为何,你提了黎婉婷说了王熙凤,独独忘了她?你招惹了她,又负了她。”

    贾琏一怔。

    南安郡王又说道:“莫非你不记得了?先前你家太爷在时,你家是何等的风光,郡主你也见了不少。回想当年,你是为了王家姑娘拒绝了我妹妹,是以,她才耿耿于怀,一心要找个比你俊秀比你有才气的,如此,才误上了胡竞枝的贼船。你最大的错,是没娶王熙凤,你没娶她,岂不是在说那个最先被你抛弃的,越发的不如人?”

    “……岁数,错了。”贾琏轻声说道。

    南安郡王一震。

    “岁数对不上,只怕,我见过的人,是王爷吧。”贾琏轻轻地一笑。

    南安郡王脸色登时苍白起来,冷笑着说道:“莫非你想起来了?”

    贾琏心道宝玉在书中与秦钟暧昧不清,怕是贾琏年少时,因周遭人怂恿,又仗着生得好又是荣国府小爷,也常跟南安郡王等在一处胡闹。贾琏在于世路上好机变,兴许是他有意结识了南安郡王,如此才有招惹一说。这事依着常理,就如宝玉、秦钟各自与其他女子谈情说爱就算了了结了,日后各自娶妻生子,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偏生他借尸还魂,叫这段情,硬生生没个了断。

    南安郡王拿着帕子,将贾琏脸颊上冷汗擦掉,笑说道:“你记错了,是我妹妹。”

    “……莫非,因王爷爱穿女装,才会叫人杜撰出郡主不男不女的话……”贾琏笑了。

    南安郡王帕子收回帕子,笑说道:“亏得脸上没受伤。”扭头见陈也俊进来,就对他说:“不可伤了贾琏脸面,不然,下了地府,妹妹认不得他了。只审问他半夜,下半夜后,我要叫他看妹妹的嫁衣。”

    “遵旨。”陈也俊忙慌答应下,待南安郡王走,求着贾琏说:“好二哥,好歹说了叫大家都省心,不然,闹得你死我活,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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