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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开往铜井的公交车上的售票员仍然是那个中年妇女。
她似乎和我一样没有睡好,眼角皱褶更深地呈扇形向四周扩散,并且还多了一个淡淡的青色眼圈,脸上除了那种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还多了一些疲惫,像一块憔悴的抹布,有时嘴巴微微张开,随时准备打上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把钱递给她,她头也没抬,撕张车票递我手里。
早上乘车的人很多。
我从一堆人肉中挤出来,站在一个靠着窗子的位置,默默地看着外面清冷的世界,所有的心思都跑到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身上了。
她怎么还没来呢?她有什么事?她还会再来吗?
年轻人,来得挺早的啊。
老人早已经准备好了,仍然是坐在院里的阳光下,虽然随着冬日的阳光吹来的风依旧清冷,但他似乎并不怕冷,就像面对战场上横飞的子弹,他高高昂着衰老的头颅,竭力把身子挺得更直,这使他更加吃力,不时发出喘气的声音。
他脸上任何青春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每一条皱纹都记录着那些充满惊涛骇浪的岁月。
他内心深处的往事仍然像风卷过的麦浪一样翻滚着,把他整个人都覆盖了。
他的目光总是盯着遥远的地方,有时会突然停顿下来,好像衰老的躯体已经锁定不了轻烟一样的灵魂,它一声不吭地又溜回到1937年的往事之中。
村庄一片安静,农家的狗叫声从一幢房子跳到另一幢房子上,撞到不远处的山梁上又飘落下来。
老人的儿子像一个相伴多年的老伴,目光总是追随着老人的脸部表情,和他一样悲伤和欢愉,有时还会伸出同样干枯的手,把老人的衣服向里面拉拉,防止寒风灌进身体。
老人接受了他的好意,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和温暖。
回忆和1937年12月13日碰头,地点是安全区里。
安全区像个破烂的蚂蚁窝,微小的蚂蚁组成的河流漫到了楼房里、过道里、大街上。
这些可怜的人们脸色阴郁地坐在地上,身边放着破旧的小箱子,怀里抱着干瘪的包袱,还有流着鼻涕的小黑狗一般的孩子依偎在身边,尽管不懂世事,但大人们的恐惧深深地感染了他们,他们绷着脸,表情和大人们一样苍老疲惫。
他们中有的是从郊区赶来的,有的是在睡梦中被大火和枪炮声惊醒,慌慌地跟随人流来的,他们把命运交给了未知,脸上笼罩着不知所措的、绝望的、逆来顺受的神情,突如其来的变故像堆在一起的厚厚的阴云压在他们头顶,这使他们清瘦的面孔更小、更干瘪,样子更可怜。
他们像一堆被扔掉的衣服彼此堆在一起,低声地议论着令人恐惧的消息,像大群大群的蚕在漆黑的夜晚咬吃着桑叶。
当王大猛和大老冯带着丢儿和那个女人到来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地抬头看了一眼,目光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内容,他们的表情已经僵硬,不会哭泣,也不会愤怒,像一粒粒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地上,风吹哪里算哪里。
安全区的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的汉字像一个个气喘吁吁的老人一样站得歪歪扭扭的,显示着书写者的急促与慌乱。
这是南京国际安全区里的外国人写的:
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致难民收容所难民的重要通知
1.紧急呼吁所有的人尽可能不要在街上逗留。
2.在最危险的时候,建议躲在房子里或不会被看见的地方为好。
3.我们提请注意,难民区是专为难民设立。
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指出,难民区无权为中国士兵提供保护。
4.如果日本人来难民区检查或巡视,必须予以通行,不得向他们实施任何抵抗。
对于安全区来说,这样的通知是必要的,他们想要把它打造成一个非武装区。
事实上,在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中,这20余名外国人为保护中国人做出了卓越的努力。
安全区内发生的不幸事件,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几十年后,当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主席、纳粹党员拉贝的孙女在阅读了祖父在南京写下的日记后,她认为:日本人在南京对受难者的折磨甚至超过了纳粹残暴程度,日本比希特勒本人还要坏得多。
可以肯定的是,王大猛和大老冯他们在安全区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并没有见到过拉贝,安全区内毕竟有20多万人,20余个外国人平均一个人要照顾一万人,他们不可能见到每一个难民,但拉贝等人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对中国人的帮助,永远都值得我们感谢。
躲进安全区内的士兵不是少数,当王大猛和大老冯他们穿过一条马路,进入金陵女子大学时,一地的枪支、弹药、军装、绑腿和其他军用品一下子扑面而来,那里简直成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山。
在王大猛的记忆中,这些军用品几乎可以装备一个师了。
多么可悲啊,一个师的装备,居然连一个日本兵都没打死。
在这座武器垃圾山前,聚集着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雇来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任务是在日军赶到之前把这些武器掩埋烧毁。
当他们看到王大猛和大老冯时,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有点发愣,也有点惊讶,那么多士兵早就换上了便装,把武器丢在了大街上,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提着步枪,带着手榴弹,穿着带着血迹和被炮火扯得破破烂烂的军装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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