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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睡醒的时候,他正趴在兄长怀里,屋里地龙烧得极旺,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被子,兄长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额上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是热得紧了,可是面上没有一丝不耐,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关切与温柔,见他醒来便含笑问道:“麟儿醒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哪里都不舒服,胸口好像被人压着般喘不过气来,鼻子也堵塞着,稍稍一动,头还痛得厉害。
他连平时跟兄长撒娇耍痴的心情都没了,怏怏地从鼻间挤出一点声音权作回应,换了个姿势窝在兄长怀里,潮红的面庞仿佛轻轻碰触便能渗出血来。
侍女奉上太医调制的蜜丸,他才吃了一颗便觉口中苦涩异常,小脸皱成一团,说什么不肯再服用,兄长好言相劝,却让他觉得生病的难过与药物的苦涩直冲心头,嘴巴一扁,眼泪便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好似天底下的委屈,尽数令他一人承受了。
泪眼朦胧中,恍惚看到兄长凝望他的眼神,幽深如冬夜无星无月的穹苍。
那之后的几日太子哪也没去,撂下一堆公务,专心致志地陪着他,直到他身体大好。
后来听人说,他发烧的那晚,正是太子娶良娣的日子,听闻他生病,便弃了洞房花烛和新妇子来照看他。
彼时的他不懂洞房花烛之意,便跑去问兄长,依约记得当时兄长的回答是:“洞房花烛?就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麟儿喜欢三哥,三哥也喜欢麟儿,我们在一起,岂不是天天都是洞房花烛?”
苏子卿登时大笑,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将他抱上膝头道:“虽说童言无忌,但是麟儿,这话不许再说了。
只有跟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才称得上洞房花烛,而我是你哥哥,哥哥喜欢你、照顾你,是天经地义之事。
你还小,长兄如父,你以后便懂了。”
长兄如父,一直过了十几年,苏子澈才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当真是重如万水千山一般。
即便后来两人之间几度纠葛,他也执着地相信兄长仍是当初愿意为他抛下江山美人的兄长,始终未变。
这信念太过执着与深刻,以至于当信念崩塌的时候,他也险些崩溃,过去十几年的深情几乎尽数翻作恨意,如海水涨潮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将他湮没在岑寂的年月里。
若说命途不怜人,可抛开此事不言,他这一生富贵、知音、恩荣、声名、权势……旁人耗尽一生追逐的事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甚至与生俱来,他有什么资格说命途不怜?可若是命途垂怜,为何他深情如斯,终来只落得远走天涯?
他宁愿自己一无所有,宁愿用自己拥有的全部、用过去十九年全部的喜乐,去换兄长唯一的对待。
可惜感情之事,从来不由他主宰。
也许这便是佛家所言的求不得。
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
他不是不爱,他爱得太用力,爱得太累了,他承认自己的懦弱与卑怯,真的没有勇气再留在长安,亲眼见证兄长与别人耳鬓厮磨的温柔。
也许真如兄长所言,他被惯坏了,惯得骄傲又偏执,可他改不了,如果这是错,那也只好将错就错地过完这一生。
他遥遥的望着明德门皇帝的仪仗,知道兄长还在城门处没有离开,只是从此隔山隔水隔天涯,隔着爱恨往事与波折,如参与商,听唱离歌,他们再也望不见彼此的模样。
苏子澈蓦然想起谢玄在梦里唱的那首词:
重来我亦是行人,长忆初逢欢喜心,弦上相知说不尽,雨纷纷,古调歌声不忍闻。
若是重来一次,他不再骄傲不再执念,他不要凌云志不去赴战场,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苏子澈拉了下缰绳,掉转马头,扬起了金鞭。
马儿不知离人恨,欢愉地沿着南下的道路奔跑起来,寒风从苏子澈耳畔刮过,带着残冬的寒意,刺入他的心底。
既然你不肯给我一心一意,那么我离开,至少从今以后,你对他是一心一意。
我成全你们,三哥。
苏子澈用力地闭了下眼,没有再回头,他知道身后的城池正在一点点地远离,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回首时便再也看不到,从此长安只在梦里,只能相忆。
别了,吾乡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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