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又是“家书”
侧头想想,把信收起来放好,跟半夏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不提这些“家事”的好。
“好了,他走了。”
韩京墨告知藏身子内室的人后,看看刚才完成的画已经干了,便顺势卷起要收入柜中,可是才拉开柜门,就听到身后的一声低呼。“你画这么多了?”
早知道韩京墨善于书画,无聊的时候总是拿身边的景物入画,记得当初她刚刚被救回来养病的时候,性子阴暗不喜人靠近,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论是谁都要被她强行驱逐出去,包括韩京墨。
但是他不愧是她见过脾气最好的人,她怎么吵闹他都不恼,要他滚开多远他就定得远远的,然后在能看到她的地方坐下来,看书画画或者和自己下棋。
久了,这种无声的陪伴不知道是让她忘却了他的存在,抑或者是习惯了他的存在,总之,她和他越来越亲近。
韩京墨原本就是个喜欢作画的人,兴致来时谁都可能被他入画,唐半夏在他的画里出现的频率虽然高,但在他整日陪着她养病的情况下也没什么特别。
后来,她的存在必须成为一个秘密,那些画也就全被当成秘密收了起来。
现在,她捧着厚厚的一叠画慢慢翻看,这是最近的画,画里全是她。
像是印证她每次的到来一样,每张都是她来的时候画的,里面的表情各色各异,想必都是她带着不同心事前来时被他注意到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笔下的她已经越来越动人了。
唐半夏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笑了“想不到我入了画还挺好看,记得以前的我还干巴巴的就像只老鼠”
说到这里,神色又恍惚了起来。
他笔下的她真的太美了,美得已经快要不像她了,这不是很好的现象。唐半夏愣了下悄悄抬眼瞄他,却看到他正仔细的看着自己的表情,顿时耳根子仿佛被火烧着一般的热辣。
“这、这画很好。”
胡乱收起来,她慌忙弯腰看向柜里其它一卷卷的存画。
“五年来你都已经画了这么多张了。”顺便努力吸气来平复心情。
韩京墨的眼神有些黯然,不过还是很快浅笑以对。
“是啊,你也被我画了这么多次了。”
听不出话意,两人漫不经心的说笑着,视线倒是一同看向刚才画下的愁眉不展的女子。
他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画她呢?唐半夏皱眉想着他的笔慢慢绘出她的眉、她的眼,一股陌生的红潮忽然汹涌起来。
她连忙放下画,故作轻快的笑着。
“以后你全部装裱好送给我吧,一张都不许丢了。”
他笑了笑点头,然后把画卷起放好。
“对了,刚才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打算怎么应付老爷子?”
讨厌,专门找她不想提起的话题!
掩饰脸红的唐半夏鸵鸟的爬到他的松软大床上装睡,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联姻是最快的办法,她也受够小心翼翼的等待时机,而且成亲对她来说是很无所谓的事情,如果藉此能够一步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划算。
半眯的眼睛从棉被下偷看着拨弄烛火的韩京墨,即便她再无知,也从画里感觉到了什么,模糊的看不清真相却隐约能察觉到什么。五年来,他亲手的教她怎么去看透别人,可是今天才发觉她却从来没看透过他。
他对她到底算什么?
他们两人都不是会浓烈地爱人的人,也不会轻易的把感情说出口,更不会欲望强烈到想霸占什么。
但是一旦出口呢?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韩京墨的动作,在他整理好安寝的一切准备躺上软杨时,忽然开口“我们很久没有同床了吧?”
韩京墨从来没有介意过男女之别,以前她喜欢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入睡,他也就常常和她同床,就宛如长辈安慰晚辈一样,正派无辜到让人没有一丝绮念。
倒是后来唐半夏在唐家习惯一个入睡后,再回来就觉得不自在,常常踢得韩京墨不得安眠,他也就依她的建议睡在同样宽大舒服的软榻上,但偶尔唐半夏腻他得紧,两人还是有同床的机会。
可是唐半夏现在才发现,虽然平时他们还是会腻在一张床上交谈,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很少一起入睡了,就算她不小心在他身边睡着,也会被他抱到另外一张床上。
是不是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变了,而她却不知道?
“京墨,陪我睡。”她看着他的眼,试探问着。
被拉住的他顿了很久很久,久到唐半夏以为他根本没听到的时候,他轻声笑了出来。
“很多事情不明白的时候,我们是恩人和报恩的人,抑或者是保护者和被保护者,再或者是师徒。”
他转过头,温柔的看着她。
“可是半夏,在你已经明白的时候,还做这样的试探是为了什么?”
她震了下,然后咬住下唇。
温茶般的他继续不紧不慢的说下去。
“记得我教给你的吗?想要什么一定要考虑清楚,如果得到了只是残缺的或者是守不住的,就不如不要。”
视线看着她松开的手,早知道是如此,得到也守不住,所以才不去点破。
“算了,去睡吧。”
“你是谁?”
唐半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你是谁?”
五年来,她第一次这么问韩京墨。
她从来没问过他的过去。
当年小瓦背着夏儿把韩京墨拉到山下,然后在夏儿双亲的帮助下将两人一起送到镇上的医馆。那天的夏儿烧得昏昏沉沉的,小瓦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等到她能够下床的时候,韩京墨已经被不知名的人接走了。
直到一年后,那场灾难瘟疫侵袭而来。村子里有力气离开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夏儿的双亲都是身体极为虚弱的人,所以一直都是靠两个女孩子照顾着,但三人最后终究敌不过病魔,留下了她一个。
从那天起,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病床上的三个亲人尸体越来越冰凉。
她曾恨过韩京墨,为什么他要来?如果他早来一步,或许其它三个人不会死;如果他晚来一步,至少他们四个人也能一起团聚。
可是他来了,而且偏偏只来得及救她。
后来他带她到国都,给她治病教她礼仪。当她终于痊愈的那天,她就迫不及待的来到唐家。
夏儿的父亲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跟心上人一起私奔到那个偏远的村子。十五年后,十四岁的唐半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敲开唐家的红漆大门,接下来就是数不清的大宅恩怨和挣扎。
然后又是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她居然从来没想过去打听韩京墨的过去,也没问当年他为什么会满身血污的倒在山崖下。
而如今他在她面前,白衣翩翩,温润的微笑,如她第一次在充满腐烂和阴暗的小屋看到的一样,慢慢的漾开来,像是对他所有的怀疑都是不该存在一般。
一个如温茶般的男人、一个总是在身后静静对她微笑的男人,也是一个深不可测看不透过去的男人。
唐半夏像是第一次看到他般仔细梭巡着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你到底是谁?”
韩京墨静静的笑着。
她终于问了。
“为什么今天才问?”
夜风从虚掩的窗口侵入,唐半夏的心神被这风扰得有些恍惚了。是啊,为什么要问?因为她终于开始为自己所做的感到迷惑了吗?
每几天就如逃难一般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什么?一切都很顺利,老爷子现在非常的信任她,信任到开始有计画的把权力一点一点的交给她,为她树立威信,现在唐家人人怕她而不敢违抗她,所有的小动作都被她一一揭穿,而她的地位也在慢慢的提高。
一向重男轻女的老爷子已经在考虑把唐家交给她了,这次放出的话,说白了就是为她招赘,人选她心里也有数。老爷子会给她找一个服服帖帖的丈夫,让她永远的为唐家守住名望和家业,直到找到下一个可以接手的人。
她的目标很接近了,可是她却开始怀疑,不只是对自己,更是怀疑那个无条件一直在帮她的男人。
他想要什么?她能给什么?
不知何时,雨歇月升,窗外射入的银光满地,她坐起来开始解衣,低哑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还有我的身体。”就算要嫁给陌生的男人,她是否纯洁也不会是影响大局的因素,所以,起码初夜给谁她可以掌握。
韩京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除了身体,她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自己。
她能给他的只有身体,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会给他。
淡淡的苦笑荡漾开来,他起身关上被风吹开的窗,平静看着她。
“你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意义吗?”
说出这句话后,他们的身分就成为了男人和女人,一个可以献身给他却不会嫁给他的女人,一个不得不看着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的男人。
“所以我拒绝。”
唐半夏咬牙瞪着他。他故意的,他一定故意等她开口把一切挑明,然后再毫不留情的拒绝她。
“那么如果我决定去联姻,我还能来这里吗?”
他轻轻笑了。
“你认为我会说可以吗?”
她顿住了,脸上的落寞慢慢褪去,她再次变成了唐家的大小姐,用她一向漫不经心而又傲慢的声音冷冷回答“你不会。”
说完她像是划分界限一般的跳下床,扯下她的外衣大步向房里的秘道走去。她的背影坚决冷静,只是略微踉跄的脚步,还是泄漏了她的在意。
没有阻拦她的离去,五年的相守,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分离吗?
看着她的背影,韩京墨侧脸看着又被风吹开的小窗。
这就是他的半夏,背着固执而坚硬的外壳,为了自己的目的拚尽一切的努力着,从不迟疑、从不停顿,无论是面临任何理由和阻拦。
他爱的就是这么一个半夏,所以被她所伤也是甘愿,只是半夏难道不知道她也会被自己所伤吗?
窗外的风从缝隙细细的呼啸着,韩京墨躺在软榻上听着听着,慢慢就闭上眼睛,许久对着没有别人的房间轻轻开口。
“晚安,半夏。”
“大小姐,您提前回来了呀,看看这帘子好看吗?”
唐半夏还没坐定,谄媚的下人们已经向她展示着绣着美丽花纹的帘幕。
“老爷子吩咐了,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换成新的,而且库房里的东西您都可以优先挑选。”
她心中冷笑了声。难怪这次回来,这么多人对她献媚,原来是因为老爷子这个命令,这不但涤讪她在家里的地位,也警告那些想搬弄是非的人,老爷于是一定站在她这边的。
只是这些,她从来不希罕。
嫌恶地看着华丽的房间,为了讨好她,这些人把她的屋子布置得华丽而俗气,一点也不如韩京墨的屋子那么温馨安逸,让她进去就想爬到他的床上埋头大睡。
想到韩京墨,她的脸色更加沉了。
这次他们算冷战还是绝交?都怪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可是他的回答太理所当然了,而且对她的回答接受得更理所当然。
她以前怎么会以为韩京墨是个没脾气的烂好人?现在她才明白,表面只会微笑的他绝对是一个最不会服从的男人。
“大小姐礼佛原本都是三天的,怎么这回才一晚上就回来了,是担心老爷子吗?大小姐真是有孝心”
喋喋不休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落,唐半夏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佛寺自从五年前那场大火后,后院的厢房地底就多了条秘道,每次唐半夏去礼佛,其实就是从秘道到韩京墨的房内,而寺庙的厢房中则早已安排好替身。
五年来这样的往来从来无人揭穿,即使偶尔会有人突然来访,她也能很快得到消息,从秘道回去,不过她从来不曾在厢旁里过夜。
但是昨夜她却独自睡在厢房里。虽然韩京墨没有要她离开,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占据他的床,她很有尊严的在大佛寺过了夜。
而她也是第一次出去礼佛后,心情反而更加糟糕的回来。
唐半夏猛地喝下杯中的茶,打断身边人的喋喋不休。
“老爷子不介意这是韩家的布料吗?”
下人马上陪笑。
“老爷子说了,这是地方上抄了韩家的货才送来给夫人小姐们的,所以”
剩下的话不说,唐半夏也知道这代表不要钱的不用白不用,反正也没给韩家赚一个子儿,不过这也只是唐家一相情愿的想法。
韩家台面上的确是遍布全国的绸缎行,可是很少人知道,韩京墨文弱的外表下,却是一个极其成功且精明的商人,低价买入店铺高价出租和转让,自从几年前新帝登基后迅速繁荣起来的落日国,其地价的利润高到不可想象。
而韩京墨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大,在国都,大佛寺附近所有的闹市房屋都是他的产业,所以即使唐家让绸缎行的生意蒙受些小损失,他也从来不是很在意,只有唐家人才会因为韩京墨九牛一毛的损失而沾沾自喜。
对抗唐家需要太多的财力和物力,当知道韩京墨是如此富贵的人时,她曾无限庆幸过自己的好运,居然会救下这么一号人物,不但可以完美的支持她,而且一旦她失败的话,也不会因为两人的关系而连累他被唐家封杀,他完全有能力脱身。
相反的,身为成功商人的韩京墨,最糟糕的生意就是他倒霉的被她救。
天曦国内乱民不聊生,神秘人送去几百车的粮草;长月国大早,神秘人捐赠百万两银子修造水井和水道;落日国洪水,又是神秘人联合善心人士抗灾救人
这个神秘人是她,可是她花的却是韩京墨的钱,因为她要积攒阴德,她所做的一切或许不是上天可以原谅的,所以她需要很多很多的阴德分来祈求神的谅解,唐家的钱太脏,而且唐家不配和这样的善事有任何关系。
然而她又凭什么这般连累他呢?杯里的茶忽然有些涩了,唐半夏垂眼看着杯中茶,温茶尚且微苦,可是她在那个温茶般的男子那里得到的全是甘甜。
“大小姐,您回来的消息还没告诉老爷子吧?我想还是去”
身边的噪音还在继续,唐半夏猛地站了起来。
“不许说!”
“啊?”
她一一看过在场每个人的表情,然后沉声下令。
“今天我回来的消息不许任何人告诉老爷子。”
她披上披风,如同回来时一般急切的再次快步走了出去。
可恶的韩京墨,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一开始他就放任她的霸道蛮横,那么这时候就不该收回他的温柔!他不要她去,她偏要去!
但还没等她跨出门,身后的小丫环已经抢先出声。
“大小姐”
一个丫环能有什么重要事情非要这时候禀报?唐半夏不耐烦的打断她。
“一切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可是事关大小姐的婚事。”
她的婚事?唐半夏定住脚步,疑惑地看向仿佛献宝一般汇报传闻的小丫环。
“是我听打扫书房的小虎说的,说老爷子和大老爷他们商量过,要招夏家的少爷入赘。”
唐半夏一愣。这么快?虽然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中,可是没想到老爷子这么迫不及待。
夏家过去受唐家照顾颇多,可是自从夏家大少爷夏风藤天才厨师一举成名后,他们的酒楼生意是蒸蒸日上,可以说完全不需要再靠唐家的助力,反倒是依然享受着夏家献金的唐家显得恬不知耻。
而现在,显然老爷子并不满意每年从夏家得到的大笔钱财进贡,竟想用联姻吃掉夏家的产业。或许其它人已经被他的权势吓怕了,可是夏风藤那个桀骜不驯的人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安排?
想到这里,她有些松了口气。
如果说世上还有几个男人能让她相处而不讨厌的话,除了韩京墨,就是从不买别人帐的夏风藤。不过夏风藤是一个完全沉迷于厨艺的男人,对唐夏两家的交往丝毫没有兴趣,对利益互换之类的也从来下插手,所以现在他们两家还不至于交恶。
可是如果夏风藤知道自己必须娶她的话,想到他会露出怎样不耐烦的表情,唐半夏忽然想笑出声来。
“春儿,你帮我收拾一下,过会儿我去见老爷子。”
已经踏到门外的脚步收了回来,她已经没心思思考她和韩京墨之间的麻烦,毕竟唐家这个充满罪恶纠葛的家族才是她最终的目标。
身后小丫环没有动,只是在她转身的时候郑重而羞涩的重复。
“大小姐,我是喜儿。”
唐半夏一愣。
害羞的小丫环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开始忙碌,而她又开始有些自我厌恶起来。
她现在也是一个标准的唐家人了吧?
真是糟糕,不过现在的她也只能选择去做一个唐家人。
唐半夏惨淡笑了一下,然后急切的走向书房,可是在书房门口的时候,她却迟疑了。
与韩京墨相处的五年点滴一一从脑海中飞过,可是最后浮现的却是五年前在烈火中的小屋。
失去他,有失落,可她不后悔,即将来到的成功就在眼前了,她怎么可能放弃!
打开书房的门,她漠然踏了进去,然后阖上身后的门,也阖上自己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