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安
一夜雨过,清明当天竟晴朗耀人。草木油亮,城中大街小巷热火朝天。百姓们不是熙攘街头,便是与众人
游乐去了。更有成千上万的民众集中在宫门,观看宫中游戏式的钻木取火。
自李唐以来,皇帝们每年在清明节这一天都要赐赏薪火,即是将尚食内园官小儿集中在殿前,用榆木钻火,先钻出火的人进献给皇帝,皇帝赐赏其一口金碗和三四绢。这一节目往往引来众多百姓围观,甚是热闹。
晌午将至,一列浩浩荡荡的庞大马队由城外宫道跨人玄武门。其旌旗猎猎,人威马壮,军容雄伟,云集的百姓立即恭敬惶恐地退至两旁,让出一条整齐的宽道来。这是代表帝王去舍祀皇家陵寝后归来的队伍,为首几名跨于马上的均为朝中位高权重的王侯将相。
行至宫门内,皇上正坐于高台观看钻火竞赛,为首五名着朝服者率先下马,利落行礼,身后武将兵士随之一片跪下,呼声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厂
“平身。”皇上一抬手,慈祥的脸上满是笑意“今日祭祀可顺利?”
“托皇上洪福,臣等一路顺畅!”回话的是两朝元勋的左丞相尉行刚。他虽年过半百,但仍姿容抖擞,精神矍烁。
“那就好。尉卿,你等留于此处游戏,朕也是该回宫看看赛秋千了。”皇上呵呵一笑,起身欲走,却又顿住了脚步,回头道:“尉爱卿,不起身随朕同去吗?”
只要略通朝事的人都知道,这“尉爱卿”叫的绝不会是两朝元勋尉行刚。普天之下,能让老谋深算的皇上如此器重,连用个膳也恨不能带在身边的朝中大臣只有一个,那便是尉行刚此生最引以为傲的二儿子尉苟。其才高八斗,用兵如神,文韬武略,风神俊朗,自小便有长安第一才子之称,十四岁中秀才,十七中举人,二十一时进士及第,任职中书侍郎,名冠京城。
“是。”尉荀抬头起身,一张玉冠英容刹时引起无数女眷的暗自心醉。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齐道见状凑上前来,心有不甘地低讽道:“又有机会见到‘活泼’的七公主了?”
齐道乃右丞相独子,与尉荀年龄相仿,但因他心妒于尉荀的得天独厚,而尉荀又看不起他腹中草莽,两人间颇有些水火不容的对立味。
冷淡地瞟他一眼,尉荀连话也懒得搭一句地大步走开。
。。
后宫佳丽三千,每到清明,便是她们展示各自才情美貌的时候。宫中有多种热闹的活动,其中惟有荡秋千最引人人胜。众多的嫔妃、公主们,金绣衣襦,香囊结带,头插柳枝,双双相向而荡,绮罗飘舞彩带交飞,欢声笑语,美不胜收。
而前来观赏的,除了皇上,便只有不多的几名受器重的王公大臣。
“尉爱卿哪,这里不是战场,无需如此紧绷,你也该
适时地放松一下自己了。”皇上对着坐在一旁的尉荀,笑笑说。
“谢皇上关心。”他抿紧唇,仍一脸漠然地看着前方,全无视于各色美女佳人。女人,除了表相之外都一个样,根本不用费太多的心思。要他因为美女而放松?不,他的喜怒哀乐只会因为自己。各色美人见多了,只用勾勾手指,她们便会前扑后拥地送上门来,一点价值也没有,或者只是排遣压力的工具罢了。美人误国?错!误国的都是昏君,女人算什么?
“还是这样啊!”皇上了然一笑“还以为你征战一场回来后会变一些呢!也罢,这朝中怕也就你一个少年老成了,太子,就靠你多扶持了!”
“微臣自当尽好本分,请皇上宽心!”最近几年皇上身体甚不如前,经常会提到太子继位的事。尉荀知道,这君臣之缘,怕是不能久长了。然而新主继位,也是自然的事。人事变幻,山河易改,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留下的。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正下了脸色“朕知道你会做得很好。拥兵天下,需要一颗你这样冷静睿智的头脑。”
“皇上过奖了。”尉荀淡然道,全不因皇上的赏识而雀跃欢快。
“尉爱卿哪,”皇上看着前方某处,忽而一笑“家中可有妻室?”
“只有婚约。”
“是李贤的长女吧?”
“是。”
“嗯,确也般配,只不过”皇上低下头,小声耳语道“可愿做朕的驸马?”
“皇”尉荀还来不及反驳便被皇上打断了话。
“这不是旨意,实在是女命难违啊!你自己好好想想!”拍了拍他的肩,皇上笑着起身,将迎面而来的粉色人儿抱了个满怀。
“父皇!七公主笑意盈盈地撒娇道“父皇,女儿独自荡秋千好无聊哦!”“那要如何?”宠溺地抚了抚爱女的发,皇上故作不知地问。
“父皇让尉荀来帮女儿推秋千嘛!”七公主娇羞地睇了他一眼,又埋人了皇上怀里。
“这个父皇可做不了主,你自个儿与尉爱卿说,嗯?朕老啦!不管你们的事啦!”皇上将七公主往尉荀的方向推去,自己则领了一大票人朝嫔妃那边过去了。
“臭父皇!欺负人厂七公主嘴一嘟,正要跺脚,却在瞧见尉荀时小脸儿一红,声音也不由轻了起来,
“你”“微臣家中有事,先走一步,请公主见谅!”不待她把话说完,尉荀忙行礼告退,片刻也不愿多留。这些皇家公主最是难缠,一旦惹上了就甩也甩不掉,无理取闹时还有个皇族的身份压着人,烦不胜烦,最好的方法便是不去搭理,一劳永逸。
只余下七公主及一千婢女站在原地,桃红色的小
脸上又是气又是窘,更多的则是难过。
。。
“大人,到了。”侍从将轿帘掀起,让尉荀下来。
尉荀的御马术堪称一绝,但为了避免过于招摇,在城里很少骑马。曾经有一次骑马过街,结果是被一干妇女们堵在街上,进退两难。不屑说,全是已望着能摸他衣角的倾慕者。
不成亲,麻烦也多。
吸了口气,尉荀惯常地将自己的情绪掩藏下来。他现在情绪不是很好,但还不至于迁怒。
“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别污了大人的眼!”一名侍卫眼尖地发现尉荀尉府门前的石狮旁有个蜷缩着的黑影,当即便冲上去一顿怒喝。谁不知尉荀最看不得下等贱民在他跟前晃了,更别提是在家门口蹲着。
似乎没听见侍卫的怒骂,那黑影一动不动。
侍卫注意到尉荀开始皱眉了,心下一急,便上前将裹在黑披风里的人一把揪起。
一袭流云般柔软的褐发散落,露出一张不属于尘世间的绝美容颜。
琥珀从沉睡中醒来,缓缓睁开那双澄金的眸子,迷蒙地看着刹时惊呆的侍卫。
那样的眼神,太过娇丽,太过出尘。
“仙仙女”侍卫被震得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琥珀眯了眯眼,好半天才看清楚自己所站的地方。街道、房屋、嘈杂的人声
尘世了吗?嗯,人的气息。心口猛地一缩,她向自己嗅到的那个方向看去。
尉荀一脸冷然地步下轿门,淡道:“够了。”
这个声音
虽然长相不同,声音中又不带一丝的动容,可是、可是
多久了?她等了。
一年又一年地在千山之顶徘徊不去,等待投胎为人的机会,可她是畜牲,生生世世都为畜牲。不管多久,一千年,两千年直到祈雨将她化为人形,带至东海之岛。于是又是三百年漫长的等待,等待曾等过的一年之中的那一天,又听到熟悉的脚步,终可再嗅到这温暖的气息。
豆大的泪珠掉在白皙的手背上,热热的。这才知道,泪水能流出来,是幸福的。
尉荀连看也没看一眼那让侍卫震惊的女人,径自往大门走去。反正那些下人们随时都会一惊一乍,不必多理,他已够乱了,不想再理任何人。
从今日清晨起,父亲便明示暗示地催他不应再耽搁李慧欣的年华了,方才皇上却又意有所指地让他退了婚娶七公主。不是郡主便是公主,正反都离不了皇族。众人皆羡他受圣上赏识,又艳福不浅,与皇族联姻
百利而无一害,但他尉荀又岂甘屈于女流之下,靠妻子的关系往上爬?!
一个闪神,使他来不及躲开迎面而来的身影,被琥珀小小的身子抱个正着,深林幽香刹时扑面而来。
她在发抖,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布满泪痕的小脸如猫儿似的磨蹭着他的颈窝。
终于等到了,终于可以用双手抱住他,这才知道等待有多苦,她等怕了,再也不要从他身边离开。
她的主人!
即使再久,也仍然记得他身上的味道,这个灵体的味道
“流丰”终于可以这样叫出他的名字,抱紧他。虎儿很乖,虎儿不忘,再久也不忘。她是人了,不再是畜牲,可以留在他身边,让他笑。她会好乖好乖,不伤人,不让人讨厌,一定,一定不要再被抛下。
她仰高脸,看着他,暖暖一笑“流丰。”还会记得虎儿吗?会记得虎儿的味道吗?不,不要记得。只要看到现在这模样就行了。被母虎爱上,他是不是厌恶与无奈?请不要讨厌,她保证,一定不会让他讨厌的。
尉荀一怔,直到在听到她的声音后才回过神来,忽地推开她,打破了她唇边的笑意,像是亲手折断了一只完美洁净的青莲。双手有一瞬间的虚空,但他马上就调适好了心绪,皱眉道:“你认错人了。”看她那激动的模样,要找的人可是心爱的夫君?
“流丰。”她摇头,肯定地唤他。不会错的,畜牲的嗅觉很灵,她不会认错。不论他几经尘世,也仍然是令她眷恋不已的那个人。
“我不是。”他别开脸不看她,莫名地并不气恼,只对她的执着有丝不悦。
“流丰。”她上前一步,定定地看着他。
“这位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侍卫一改方才的恶劣态度,上前温言道“我家主子乃长安第一才子,皇上跟前的大红人,鼎鼎大名的尉荀尉大人。”
“尉荀?”她连瞟也不屑瞟侍卫一眼,一径直直地看着尉荀,而后又摇了摇头。他是流丰,她才不管他现在叫什么,他就是她的流丰。
听她用温软的声音唤自己的名字,尉荀有一瞬间的怔忡,之前的不悦也缓缓地平复了。但思及自己并非她要找的人,他不觉又沉下了脸。
“是啊!我们家大人的名声在这长安城里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哦!姑娘是异国来的吧?要找什么人?哪国的?不知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侍卫殷勤道。
她不答话,只一径痴痴地看着尉荀。
他漠然地回视她一眼,薄唇紧抿,旋身步人大门。
“流丰”她本能想跟上前,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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