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璐进了化妆间,放下手袋,坐在镜子前面,看着她自己那张著名的脸。
镜框似把她上半身镶了起来,好像一张杂志封面。
璐璐低下头,点著一枝香烟。
她的私人化妆师发型师及秘书马上过来把她围住。
秘书安妮坦咕哝“人人都戒了烟,独有你还吸。”
璐璐苦笑。
她也试过戒烟,不是戒不脱,而是不想剥夺这唯一的乐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著她的头发“你迟到。”
杂志社的女编辑知趣地迎上来“不要紧不要紧,摄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们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记者小姐问:“刚收工吧?”
璐璐点点头。
“现在就做一个访问好吗?”
璐璐低低的笑“你们还想问什么,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有时连我都不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记者有点尴尬。
安妮坦打圆场“问她去年赚了多少钱。”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妆品一层层扫上去,面孔轮廓出来。
就是这张脸,八年了,她凭它赚了近千万美金。
这一张奇异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电影观众,使璐璐拍摄的影片,票房价值奇高。
开头,她只不过是张漂亮的面孔,稍后,她努力于表演艺术,演技进步迅速,更加巩固了地位。
璐璐人缘极好,敬业乐业,没有架子,十分受传播媒介钟爱。
她按熄香烟,笑道:“这样吧,写我要退休。”
记者小姐一听,突然睁大双眼。
跟随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员,也噤了声。
半晌,安妮坦强笑说;“别开这种玩笑。”
璐璐抬起头来“我从来不说笑话,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应该说这种话。”
“你没有做过一张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个中滋味。”
安妮坦与记者小姐齐齐说:“我们哪有资格。”
璐璐低著头“只是一张面孔,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人们所认识的,只是这张脸,其他不重要,请我吃饭,同我做朋友,约会我都是为了它,你们明白吗,彷佛我个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从来没听过老板小姐说过这样的话,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说:“这几天都拍通宵戏,你一定是累了。”
记者小姐倒底是写文章的人,她说:“一个人,过某一类型生活久了,是会产生厌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颊“脸在人在,脸亡人亡。”
安妮坦吓一跳。
幸亏摄影师在那边叫:“准备好了没有?”
璐璐过去试位置。
安妮坦连忙拉住记者说:“拜托,刚才那些话,请不要写出来。”
“我明白。”停一停,记者小姐说:“不过她讲的都是事实,多年来她是一颗明星,谁也没把她当血肉之躯。”
“廿多岁就谈退休?”
“是早了一点。”
璐璐走回来,她俩连忙改变话题。
“今天还有什么约会?”璐璐问。
“(一)东南公司的庆功宴,(二)美丽华杂志十周年纪念酒会,(三)市政局电影节开幕礼,(四)周曼君导演生日会,(五)大日本电影慕名请客。”安妮坦打开约会簿,直似背书一样。
璐璐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杂志编辑说:“奇怪,我以为人类对名利永不会厌倦。”
摄影机开动,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里,拿捏得丝毫不差,对牢镜头,她展开笑脸。
璐璐忘记做过多少次封面,光是国际性杂志,都有好几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静,华侨随时把她认出来不在话下,外国人也爱问:“对不起,小姐,你好脸熟,是模特儿吧。”
说起来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最可怕的牺牲,是找不到异性知己。
去年,璐璐与孙子建约会过几个月,孙的家境不错,是执业大律师,外型英俊,为人风趣,待璐璐也十分体贴,两人通常在一些幽静的场所见面,璐璐觉得十分享受。
孙子建要把她带回家去见长辈,璐璐考虑许多,应允了。
谁知那是一个筵开五桌的大宴,孙家把所有的亲友叫来看明星,璐璐累了一个晚上,以后孙子建再来约,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观众,他们盯著她看是应该的,她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来的亲戚对她有那么庞大的好奇心,她实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说:“我是怪人。”
表演事业压力比别的行业大,她渐渐有点孤僻。
安妮坦老劝她“人家喜欢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恶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访问中,她表示中东一带妇女外出,用深色面纱遮住脸容,实是明智之举。
是打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璐璐走过玻璃或镜子,只看一眼,便别转头,笑曰“曝光过度,连自己都受不了”又从来不买自己做封面的杂志,说“内文不写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于是她想到退休。
从头到尾做一个普通人,也许不甘心,但曾经灿烂,再趋于自然,应该无憾。
璐璐有足够节蓄丰足地过以后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满意,真的可以从此归隐。
渐渐地爱上退休这个念头。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体退休。
璐璐有高中毕业文凭,随时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做一个优悠自在的学生。
身在摄影棚,心已飞向校园。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经移民,她早有计划与家人团聚。
当下安妮坦问:“那几个宴会,你决定去哪里?”
璐璐脱口而出:“说我移了民,不能够去。”
众人笑了起来。
安妮坦说:“好,我同你推掉。”
这些年来,没了安妮坦,可真有点麻烦。
“对了,孙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声。
摄影师说:“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来,马上卸妆。
化妆师知道这这一两年来,除非是工作,否则璐璐根本不肯化妆,即使是拍戏拍照,一完工也马上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
她看过心理医生。
才第二次去,那里的看护便要求与她合照留念,璐璐放弃。
每个人见了她,总是觉得有义务告诉她,她越来越漂亮,说话往往没有更好的题材。
好几次,璐璐想与记者讨论一下看过的电影,又不敢开口,她怕他们给她一个“你长得美还不够,何苦还冒充知识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张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众人告辞。
安妮坦追上去低声说:“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
一到楼下,看到辆黑色大房车停在路边。
她假装没看见。
她自己的司机把车子缓缓驶近。
大车上跳下孙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说话。
璐璐客气地微笑。
孙子建轻声说:“一起吃饭?”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终于硬著心肠说:“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孙子建无奈。
她跳上自己的车子,并没有往后看。
三年前,璐璐几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车,不同的人来接她,三百天也不重复,那一段日子,她爱上自己的睑,衣著化妆发型都为著突出面孔之标致,她享受那种一进场每个人都向她看的感觉。
她是璐璐,电影皇后。
她是一个随和可爱的女子,不拘小节,一日导演临时取消通告,闲得没事,她找到朋友写字间去。
璐璐并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经恨死了璐璐,见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当下绷紧脸。
璐璐上前道出来意,那女孩冷冷说:“他在开会,贵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说:“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脸来“璐璐什么?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这才发觉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她站了一会儿,想打退堂鼓,又觉不值,想扬声,又怕闹得不好看,睑上一阵青一阵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态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这个时候,门一开,她要找的人出来,看到是她,大惊失色,连忙找个借口,把她送下楼去,并且问:“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璐璐对牢镜子问自己:你这张面孔,倒底代表什么?
为什么只在黑夜,只在娱乐场所,才受欢迎?
后来,她听说朋友与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那女孩并没有招待记者,但是社交界一直传璐璐送上门去的谣言。
表面上璐跳处之泰然,内心却十分困惑,别人可以乱说话,她不可以,她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当然会学乖。
她再也没有兴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来了。
她说:“晚上是赵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终于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后欢天喜地。”
璐璐说:“其实她有点身家,不嫁也不打紧。”
“也太灭自己的志气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外国小镇一个移民,嫁过去还得洗衣煮饭,何用乐得人仰马翻。”
璐璐笑“也许是爱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说“喜酒我不喝了,酒会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个同伴。”
安妮坦却说:“你是影后,从来没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别忙,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安妮坦诧异“什么话?”
璐璐笑“这些年来,你帮我实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挥著手。
“通行都知道这一点。”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安妮坦同她开玩笑。
没想到璐璐冲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读几年书,你一起来吧,一则我需要人陪,二则你也轻松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惊。
“我这计划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泄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说戏子最爱吹嘘。”
“那么,这些戏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过只剩两部而已,都接近尾声,你以为我还似旧时那么红?”
“我”
“有什么苦衷?”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做下去顶多只剩三五载。”
“三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已厌倦,想过最最平凡安静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璐璐松一口气“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着她“目前对你来说,健康自由与快乐才最要紧,名与利已经满溢。”
“谢谢你。”
璐璐与安妮坦紧紧拥抱。
安妮坦心底并不相信璐璐下了决心,也许只是最近情绪低落,也许过一阵子她会回心转意。
安妮坦觉得她有义务使璐璐生活愉快,尽可能范围内顺她的意思。
璐璐是认真的。
她与家人商量妥当,办入学手续。
两位兄弟很支持她,毕竟,他们得以大学毕业,全赖璐璐的财力,娶亲的时候,璐璐送的礼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层。
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出发点同安妮坦一样,想要璐璐开心。
璐璐开始推片约,借口是“我要去渡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个剧本挑,多数原封不动退还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书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乐。
安妮坦说:“我看你近日精神松弛许多。”
“嗳。”
“从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紧。”璐璐承认。
“胖两三磅便吓得魂不附体,弄得神经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不晓得多美。”
电话铃响,安妮坦去接听。
她说了半晌,跟璐璐说:“是孙子建。”
璐璐说:“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听电话。”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离开这块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接过电话。
孙子建问:“出来吃杯茶?”一贯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这里来。”
“好极,我十五分钟就到。”
安妮坦说:“没想到你这么爽快。”
“把话同他说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传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实,不怕他传。”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觉得他也算是了解你的了。”
璐璐承认“他很沉著。”
何止沉著,简直言听计从,不到十五分钟孙子建便前来报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子建受宠若惊地聆听,却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一两年来他已经注意得到璐璐情绪上的变化。
璐璐说完之后,孙子建并无意见。
璐璐问:“你认为我对不对?”
孙子建也问:“你这次远行,是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这件事。”
“何必操之过急。”
“啊?”
“璐璐,我们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满a五官随年龄而变,没有人会永远美丽,我们终归要老,无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时的标致,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何要为这个操心。”
璐璐呆住。
孙子建叹口气“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愿,”他凝视女朋友“虽然这张脸有公众义务。”
璐璐听了这话,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多月没有这样开朗的笑了,笑真能医百病,璐璐只觉得心身舒畅。
孙子建说:“这样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么做。”
璐璐说:“我相当熟悉那一边的景况。”
“做游客的感觉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们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马上说:“真是个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没放过假,在情在理,她都该成全她。
璐璐当下说:“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胆也没勇气,不知给人说成什么样子。”
孙子建说:“你太在乎人家讲些什么。”
“你如果是我,你会更在乎。”
“那么分头去。”
“你家在那边有很多亲戚?”璐璐问:“请别再举行看明星大会。”
“小姐,喜欢你才看你。”
“我总想保留一点私人生活的权利。”
孙子建说:“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告诉他们。”
“谢谢你。”璐璐呼出一口气。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为我们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远他的一段时间,他也试过约会别的异性,总不能满足。
他爱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么精致秀丽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是风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谈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认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每次约会,都觉得兴奋,忙不迭出门去等她,心甘情愿。
也许当她退休,他的机会还高一点。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颈上却挂一串御本木养珠,漂亮而潇洒,孙子建很想对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璐璐说:“安妮坦与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里,还住酒店?”
安妮坦说:“她不想打搅亲戚。”
子建说:“不想亲戚打搅她才真。”
璐璐说:“听,听,世上只有他敢这样对我说话。”
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了两星期他们就动身。
璐璐十分不耐烦长途飞机,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书,安妮坦替她买了一大叠小说。
她看完一本批评说:“情节狂得没个褶儿。”伸个懒腰。
子建微笑。她已经松弛了。
快到埠的时候璐璐照照镜子“你说得对,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一程飞机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爱惜容颜,另一方面觉得负担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语。
璐璐并没有通知家人来接飞机,寒暄需要力气,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子建把她与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讯号码“晚上见。”他说。
傍晚起身,璐璐觉得精神不错,拨电话到邻房,发觉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与家人通了消息,他们在那一头狂呼,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赶过来。
安妮坦问:“要不要叫孙子建来?”
“明天吧,明天吃晚饭时大家齐见面。”
亲人涌到旅馆房间,拖大带小,场面热闹,璐璐静坐一旁,看着他们,开头时还有微笑,渐渐发觉至亲的面目模糊起来,同一般影迷没有分别,问的问题,关心的事,都与电影有关。
璐璐隐隐觉得飞了一万多公里,自东半球来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却仍然一样。
他们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会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们,同璐璐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吗,一定是人多的缘故。”
“那你得有心理准备,明天人还要多。”
璐璐转身问:“为什么我越来越怕群众?”
“职业病。”
她约了孙子建一起赴约。
本来想与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到了现场,门一打开,镁光灯不停的闪动,璐璐睁不开眼睛,孙子建本能地挡在她面前,安妮坦虽见惯场面,也没料到这一招。
亲人为璐璐开了一个派对,把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请来了。
璐璐对牢客厅里七八十个华侨发呆。
她母亲欢天喜地的说:“都是来看你的,都是你的戏迷,我早就答应他们同你见个面。”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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