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皓月冷千山 三

    “不是我不相信你。我不对你说，只是不想让你一并承受那种折磨罢了，不想让你如我一般。”他将盛满美酒的杯盏更加用力地握住，闭上了双眼，仿佛是在极力追忆着什么，沉沉说道，“十七岁那年，十七岁那年……你知道么，那是什么样的打击？就在那一个瞬间，我什么都失去了！……我的心都崩溃了！……身心涣散，形同废人，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那种感觉，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我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有一种感觉生不如死。”

    “含烟，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想法。”薛玄卿以诚挚的眼神望向知交的双眸，祈求一般对她说着，“我不想让你也有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仅此而已。……那时的我真是万念俱灰，……觉得活在这个世上一点意义也没有。……有什么意义呢？我什么都没有了，却是要为谁活着？没有了，没有了……我只希望自己可以早一天死去，这样就能够再见到……这就是我那时唯一的愿望，可是我又不能死去，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活着回到她身边，所以我又不能死，我害怕我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边去。……真的太痛苦了。”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不要说了，玄卿，你不要再说了……”虽然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她毕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听着他的讲述，心中也已明白了七八分。心冷之下，她连忙勉强笑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对了，你一向都是每年的十月十五才来的，怎么这次来得这么早？”

    “这么说，你难道不欢迎我来么？”他收起了有些失控的情绪，仰头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过了片刻，他又戏谑地反问了一句，“含烟，你的意思莫非是我来得很不是时候？”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想问！”被他调笑了几句，白衣女子蓦然间恼怒了，正色道，“你这次来，为什么会比平时早了半个月？”

    她专注地望向他黯淡的烛光摇曳下，黑衣男子脸上的线条显得越发深邃英挺，清华隽朗，如同刀刻斧凿一般。在见到她之后，先前他眉宇间那一丝说不出的倦意早已彻底散去，甚至有一线淡薄的笑意正从他星辰一样闪耀着光芒的眼眸中渗出，扩展，让那样刚毅逸韵的面容一丝丝柔和下去。

    “我要走了。”薛玄卿不再没正经地与她调笑，右手轻轻抚过置于身侧的佩剑纯钩，一字一句出口，“夜魔肆虐西域，横行无忌，为祸千里，终南山庄四大护法奉圣上之命，前去西域平叛。”

    “十年前，西域夜魔与终南山庄前代庄主交过手，一番争斗之后，两败俱伤。庄主伤重不治，不久便仙去了，而夜魔虽然在对决中勉强胜出一筹，却也身受重伤，不知道逃往了何处，从此，中原西域之人都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但最近，他又在西域楼兰一带出现，而且力量比十年前强大了许多。”黑衣男子镇定自若，将目前的形势一一讲给她听，“他重出西域后，发令三十六国国君，要求西域三十六国全数听命于他。婼羌国君忠于大楚，严词拒绝了夜魔的要求，结果却是……一夜之后，国君离奇被害，首级被悬挂于城门之上示众。由此，西域各国极度不安，局势动荡，无奈之中求助于大楚。圣上下了密旨，密令终南山庄四大护法前去西域楼兰，铲除奸凶，平定西域。”

    “你要去平叛？”花含烟正在为他斟酒，不经意间听到如此重大的消息，不由惊得双手一颤，一壶酒几乎全数洒在桌上，“你已经淡出江湖，游离一切纷争之外十年了，这是武林众人皆知的事情，怎么这次平叛，圣上还要让你去？”

    “没办法，这是朝廷下的死命令，我不得不去。”他无奈地摇头一笑，“这次军情实在太紧急了夜魔出，西域乱。他的力量又这么强了，终南山庄前代庄主一去，整个江湖已经没人能够压制住他了。只有我们四大护法秘密出发，联手以天罗阵与他相斗。……不过也不知道是否能镇住他。”

    “只有你们四个人去么？”她将酒杯给他，满脸疑惑不解之色，“为什么这次皇上不下令让你带兵进攻？”

    “带不带兵，要看对手是谁以前带兵平叛，是因为对手不强。即使再强，也好歹是‘人’。可是这一次，……我们的对手不是‘人’，是‘魔’。若以对付常人之法对付夜魔，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大军还未出大楚边界，就已经全军覆没。”他抚剑轻叹，眼中冷色泠泠，“要对付他，只能秘密行动，在其还未发觉之前，就迅速下手，一举将他铲除。”

    “所以……你会去得这样急？”她向来聪明过人，听他一解释，已经明白过来，“可是十年前，楼兰不是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国人去尽，成了空城一座了么？夜魔……夜魔怎么会在那里？”

    “是的，他一直在那里潜伏着，在楼兰故城……”提及那个早已消失在大漠深处的古老城市，黑衣男子的声音渐渐低沉，“……楼兰故城。”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正是在那座阆无人声的空城里，城郭巍然，而人烟断绝。他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大漠风来，古城空寂，罗布淖尔依然如旧，潮起潮落，掀起碧水狂涛。

    一切都没有变，皆如他此前离去时一般：古城，佛塔，大漠，湖泊……然而，相望之下，早已物是人非。

    年华一瞬，人今千里。如今，楼兰故城空无一人，而那个曾在城中的高塔之巅上踏风起舞的白衣少女，竟又是在苍天之下的何方？

    十年的漂泊流离，孤影无伴，他踏尽九州四海，寻遍群山列岛，她却仍是一别音容两渺茫，关山漫阻，天长杳隔，再也找不到了。